第153章 （八十一）孤芳不自赏（二）

所谓不打不相识，一番交谈和畅饮之后，青羽和罗美薇冰释前嫌，双方正聊着正欢之际，青羽抿嘴一笑，把消暑的冰镇荔枝递到罗美薇面前，打趣低语道：“红豆山庄的名字听起来这么温婉可人，可惜名不副实，应该改成‘小辣椒’山庄才贴切，符合大小姐你的人设和风范。”

罗美薇细细的眉尖拧了一拧，横睇他一眼，佯装生气嗔道：“就你的名字贴切--青羽，五行属金，东方色也，自以为落拓不羁，能够羽化登仙，实际上就是口无遮拦，只堪比拙燕。”

青羽挠一挠头，双手一摊，蕴起一抹更加得意的笑色道：“羽化登仙，这句话你倒是说对了，青羽原本就是《山海经》中有灵性的瑞鸟，神界向凡界传信的信使，象征吉祥如意。正所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世人难得一见青羽，你今天有幸碰到我了，算是交上祥云瑞气的好运了。”

罗美薇见他巧舌如簧，也不欲多加争辩，扬一扬脸道：“此次我与堂姐潘星竹一并从荥阳城返回红豆山庄，旅途劳累，她早早地歇息了。等翌日一早起床我引荐你们认识，她就属于凝眸一颦让人觉得清扬婉兮的‘红豆’。”

被唤作“小顺子”的同伴澹然一笑，颇有几分好奇之意，对青羽乐呵呵道：“公子，有道是‘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不知道这位表小姐的人设和风范是不是名副其实？能够让人一见钟情。”

青羽停下手中的酒盏，余光瞅见了罗美薇脸上露出的几缕不屑之色，迅速端正了神色道：“在女孩子面前，怎么可以表现着这么轻薄？”说着，他用指甲悠悠弹着双鱼荷叶大雁纹的高颈觚觚杯身，低语道：“再说，这位表小姐如果也有罗姑娘这般天仙美貌，就算名副其实了。”

柳宗泽轻嘘一口气，微微咳嗽一声，忍不住道：“年轻人，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罗美薇鼻息微重，面色略沉了沉，续而清浅一笑，唇边的笑意淡薄得仿佛远处缥缈的山岚，不以为意地道：“见色起意也没有，就凭某人鼓唇弄舌、巧言令色的做派，压根就入不了我堂姐的法眼。”

青羽蕴了含蓄的笑意，表面上忙不迭点头称是，话锋中带着几分剜酸道，对小顺子侧耳道：“可不是嘛，佳偶天成讲究性格上旗鼓相当，三观上基本相合。像你我这等粗俗鄙陋之人，也只能配‘小辣椒’‘母老虎’之类的悍妇。”

罗美薇鼻息微重，面容上泛起一抹樱红，哼了一声，睨着青羽道：“你这张嘴还真是炎夏天的火炉子--讨人嫌！”

话音刚落，只听楼上陡然传来破窗之声，伴随一声女子悚然的惊呼。罗美薇秀丽的眉峰骤然皱起，立刻反应道：“不好，是堂姐！”说着，立马起身向客栈楼奔去，青羽和店小二等人也紧随其后。

来到房间，只见窗户向外敞开，风裹着雨呼呼啦啦地飘了进来，床榻前雕漆茶几上摆放着，长身细腰的汝窑美人觚被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觚内插着的鲜花花卉也被人踩过，花瓣洒落了一地，床榻上的锦被丝衾更是一片凌乱摆放，一切迹象都预示了不祥之兆。

青羽从窗外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下，透过风雨交加落叶漫天飞舞的迷蒙，没有寻觅到人迹的踪影，只是在轩榥中捡拾到一枚珠花。罗美薇一眼认出这是潘星竹头饰珠花簪上遗落的东西，心神不定地惊恐道：“我堂姐呢？这是怎么回事啊？”

店小二微一沉吟，脱口而出道：“该不会是被土匪入户给劫走了吧！”

掌柜也撇一撇嘴，应声道：“肯定是了！这些土匪行事猖獗，一定是提前就盯上了两位姑娘，窥伺时机只等下手。”

柳宗泽疑惑地道：“看看身边钱财少了没？”

罗美薇连忙查看了架子床挂帐周边、梳妆台、多宝格柜等地方，发现都有被翻过的痕迹，随身携带的银两和首饰大多也不见了踪迹，气着一拍多宝格柜沿，怒喝道：“真是在老虎嘴上扯胡子--好大的胆子！今天不灭了这帮盗匪，本小姐就不姓罗！”

青羽拉住她问道：“你想怎样？这里是零陵郡，不是在你家，当地匪患猖獗自然是与官府勾结，你若想报官，等于自投罗网。”

罗美薇一双幽黑眸子睇着青羽，不服气地道：“怎么了？我红豆山庄乃名门将后，还怕他官匪勾结，狼狈为奸？真是笑话！”

青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觉笑道：“你呀，还真是大小姐的做派，官场是最讲实际的地方，正所谓人走茶凉，一旦离开了位置，哪怕是名门将后衣锦还乡，身边曾经簇拥的一群人可能就会一哄而散、形若陌路，甚至还会反戈一击、倒踩一脚，哪还有什么余威拿来震慑可言？”

罗美薇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神色郁郁道：“一帮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我要掀了他们的老巢，杀个片甲不留！”

柳宗泽也连忙抽身阻止道：“罗姑娘，你堂姐现在是生是死尚无定论，还是不要如莽行事，谨防贼人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另生旁枝。”

罗美薇怒意难平，摆手道：“救人如救火，如今我堂姐有性命之忧，不能在这里磨磨蹭蹭，优柔寡断。我立刻召集人手杀入匪窝，即使一掷千金招兵买马，也要让他们知道怕字怎么写！”

青羽唇边含了一缕温煦的薄薄笑意，眼波微曳道:“这是在我大宋的疆土之上，兵马何须临时招揽？与其一掷千金给别人，不如花点小钱把爷几个今天打尖住店的银两给付了！”说着，他捡了多宝格柜上缠丝玛瑙盘中的一枚龙眼吃了。

罗美薇并不放心，脸色登时有了几分不豫道：“我堂姐现在落入贼人之手，生死未卜，救援当然是宜早不宜迟，现在我就去……”

青羽微微收敛笑容，眼底多了几分黑夜般如墨色的凝重，打断道：“你要去哪？准备去哪？知道去哪吗？人生地不熟，我想除了到官府衙门外击鼓鸣冤抱屈之外，你只会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乱碰乱撞。万一官匪勾结，衙门不接招，不理会，以公务繁忙或证据不足等理由，三言两语把你打发走，你又能怎么办呢？”

罗美薇神色有些讪讪，带着不服气道：“我红豆山庄也不是吃素的，根本不屑于他官府施以援手，自己就能把这帮土匪贼寇剿灭铲平！”

青羽瞧了她一眼，不觉低声笑道：“俗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零陵郡距离你红豆山庄少说也有百余里路程，你要等救兵赶来还不如让他官府施以援手来得及时。一旦耽误了时机，我怕你堂姐落入淫狎之徒，即使不性命堪忧，也要受尽折腾。”

罗美薇静了片刻，不觉后背一凉，有冷风透过单薄衣衫，她想了想抚掌道：“好，相信你也不会让我们罗家吃亏！”青羽撇了一抹笑意道：“放心，今晚咱们就让官府衙门自己送上门来办事！”

夜里，零陵郡衙府虽未鸡鸣不已，却也风雨如晦。府门口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两扇黑漆门扇之上的牌坊正前楣额上写“南越名郡”，两侧楣下左书“平理”，右写“保厘”。“平理”意为审案断案，处置纠纷与维护社会稳定。“保厘”意为征钱纳粮充盈国库。《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

晚膳饭毕，零陵郡知州刘渡接过婢女递上的茶水漱了口，望着天边一团团漆黑的乌云，听着窗外一阵阵狂风肆虐而过的呼声，面部表情略顿了顿。

彼时小妾端来了银盆来伺候，盈然有笑意道：“老爷，近日骄阳似火、久晴不雨，庄稼地里一片焦土，禾苗枯萎，农夫们怨声载道唯恐颗粒无收，向朝廷请愿开仓放粮赈灾。现在可好了，终于等来了及时雨，不用担忧赤日炎炎似火烧，大旱引起饥荒了。”

知州刘渡拿温热的帕子擦拭过脸庞，又拭净了手，“咚”的一声丢下帕子摔在银盆里，满脸不屑一顾道：“妇人之见！那些刁民因为大旱饥荒导致陈尸遍野又何妨？反正都是耕耤做苦力的下等人，死不足惜！”

小妾替刘渡拧了一把热毛巾为其敷脸，小心翼翼地揣测意图道：“老爷，那今个儿下了雨，降温消热，明日前往公堂上衙，就不用等到酷暑退后再启程了。”

知州刘渡更加不悦，神色微慵，蹙眉道：“娶了你进门，却一点也不动脑子。这么大的雨下着，且不论它明日停不停，就是看着到处都是浑浊不堪的泥泞路，也是够让人烦恼的，自然是缺勤不去了！”

小妾轻轻“哦”了一声，唇角涌上乖巧的笑意，替知州刘渡更衣换上如云似雾的轻薄纱衣，睫毛微垂道：“既然如此，老爷您怎么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知州刘渡捏了捏小妾光滑白皙的脸庞，虽然眉眼间忧郁之意更深，还是转了脸色道：“老爷我只是担忧这潮湿不堪的鬼天气，会使管弦乐器受潮而发不出悦耳的声音。”

小妾微微沉吟，犹自不解道：“笙箫、琴埙、琵琶这管弦乐器受潮又何妨？都是低贱伶人玩弄的东西！”

知州刘渡眉心灼灼一跳，瞥了她一眼道：“你呀，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近日，府上不是获悉八贤王的心腹在岭南一带采集珍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到咱们零陵郡了，届时筵席之礼怎么能够少了管弦合奏之盛？”

话音刚落下，有巡检慌慌忙忙地掀开帘子奔进内室来，跑着上气不接下气，吓了众人一跳。知州刘渡不悦斥责道：“干什么吃的，你是菩萨屁股底下长草——慌(荒)了神吗？”

巡检连忙叩身道：“回禀大人，急报！八贤王的人已经到了零陵郡！”

知州刘渡心中倏然一紧，促声道：“喔，现在人在哪里？”

巡检应声答道：“就在城郊一家客栈下榻投宿。”原来，青羽事先有意向官府放出了风声，告知了自己落脚的地方。

知州刘渡闻言遽然起身，吩咐小妾给自己换上宽袖广身的锦袍官服，端正佩戴好长角幞头，准备连夜登门造访。

巡检略怔了怔，有些踌躇不定地道：“大人，眼下夜色正浓，又下着瓢泼大雨，此刻出门唯恐路上泥泞不堪，小心路滑和感染风寒。”

知州刘渡鼻尖轻哼了一声，眼帘微垂道：“身为掌缉捕盗贼、盘诘奸伪之事的巡检，竟然还怕这小小的风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说罢，便使唤身边捕役叫上手下一众主簿、驿丞、闸官等人和捕快，安坐于小轿轿厢之内催促着轿夫冒雨出了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