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丽人行（二）

山如连波水声渺，一路花木扶疏，一路浓绿柳荫，毛豆等人行至荥阳城，已经是午时，遥望这阀门之乡的风光，五街七巷热闹非凡，一派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

毛豆原本也是落魄之人，见彤儿正值妙龄却是一副小叫花子的打扮，心里产生了几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之情，在路过一家兼经营绸缎生意的成衣铺时，只见顶匾额写着“云衣阁”三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便停住了步伐，招呼店门口的伙计为少女挑选一件合适的衣裳。正巧蓬面人也稍作停留，在一旁街面上看杂耍，转眼便能看见他，也是放心。

彤儿微微一怔，欲要推却在原地踱步，却被毛豆一把拧着胳膊拽到了店铺里。铺里的掌柜见伙计儿领了客人进门，来了生意，本想上前热情招揽，抬头一眼竟是衣着朴质的两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人穿着邋里邋遢，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顿时没有了任何兴致，对伙计儿懒懒道：“选什么选，直接把店里最便宜的亚麻短褐给他试试就够了，价值也要二十文铜钱，还不知道卖不卖得起呢！”

毛豆咬一咬下唇，面有不悦，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这般小看人！”

掌柜头也不抬，唇齿间凌厉迸出尖酸语气，轻哼一声道：“长得一副穷里穷酸的模样，即使穿上金丝漆纱褙子，也就是那个样子。”

毛豆心下发急，想要理论一番，却在潜意识中摸到了瘪瘪的钱袋儿，心中仿佛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怔怔半响没有说出话来。

彤儿的目光迟疑了片刻，面容笼上了一层舒朗的笑容，娟娟如泉水的婉转清脆声音沉稳入耳道：“云大哥，我看这亚麻短褐面料既散湿又干爽，挺好的，我们就试试这件吧！”

毛豆不想受这窝囊气，拉着她准备转身就走，却被彤儿轻轻拍了拍手背，按住道：“不急，稍等我片刻，我去换了衣裳来，你看我精神吗？”说罢，还不等他有所回应，便快步抽身换衣服去了。

半炷香的时间晃过，彤儿已经换了上下分离的短衣长裤的短褐出来，虽然是粗麻布制作的筒袖襦，但是在帘布一掀开的时候，毛豆眉心倏地一跳，眸光还是倩丽的身影锁住了，只见她拭去了脸庞上挂着的尘灰，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更加灼灼有神，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让人眼前一亮，纵然依旧是男儿身的扮相，却已经流露出姿色天然、皎若秋月的秀色。

掌柜在听到伙计不禁发出了一声赞叹之后，眼风一扫，眸光中迸发出惊愕的诧异，顿时怔住了。

彤儿俏皮一笑，见毛豆盈盈望着她，脸色微微一红，便径直走到柜台前，淡淡横了一眼，笑浮两靥道：“掌柜，你们家锦衣缫丝褙子要多少钱？”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放松了面部肌肉，虽然觉得少女根本买不起纯属多此一问，但是语气还是带着少许温和，缓缓道：“一百两银子。”

彤儿双眸似乎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轻盈一笑，仿佛银铃一般，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张红蓝黑多种配色的一千两银子银票，随即目光便投向了店内陈列展览的一众罗锦缎绫布料，并且边走边看，目光游离不定。

掌柜目光猛地一亮，拿过银票仔细端详了一番，在确定银票上套印了繁复花纹图案以及官方印章并非伪造之后，面色立马变得恭恭敬敬起来，带着宽和的笑意恭声道：“这位客官，恕我眼拙，你是喜欢那一种款式的褙子？我们店里新进了一批锦罗绸缎，质地轻薄，光滑舒适，款式多样，花罗有单丝罗、瓜子罗、孔雀罗、宝花罗，缎纹有暗花缎、妆花缎、闪光缎…”

正当掌柜跟随着少女的步伐，堆了满脸的笑容，煞有兴致地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成衣店的上等布匹和绸缎之时，彤儿忽然收住了步伐，一扫之前的雅兴，举眸望向毛豆，神色遽然涣散打断道：“大哥，你看我穿这身亚麻短褐怎么样，精神吗？”

毛豆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对此，少女一把从以示恭敬弯腰行礼的掌柜手上取回了自己的银票，发出清越的声音道：“还是掌柜说的对，这身短褐挺适合我，连我大哥也说我穿起来精神抖擞，我们就要这十文铜钱的亚麻短褐，至于锦衣缫丝褙子就算了吧。”

一番话说来猝不及防，把掌柜原本满心欢喜的神色一下子又打回了原地，面色不豫却像被自己打了一记耳光，又是羞愧又是不爽，正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遇上也只能自认眼拙。

毛豆不觉眉间宽了两寸，立刻回神，赶紧从瘪瘪的钱袋里摸出了十文铜钱，一股脑儿地倒在柜台上，语意含了快意宛如冬日素雪般清冷道：“看好了掌柜，这可是响当当的二十文铜钱，不过放着一百两银子你不赚，偏要推荐便宜的，你也算实诚了！”

俩人一路说笑走出了成衣铺，毛豆刮了刮少女的鼻尖，压低了声音道：“彤儿，你是哪里来的这张银票？”

彤儿眼波将流，嘴角凝着浅浅笑容道：“怎么来的过程不重要，关键是一千两银票在自己的手上，你不是要到荥阳城吃香喝辣吗？这东西能遂了你的心愿。”

毛豆并不放心，估计少女是之前顺手牵羊钓了一条“大鱼”，含笑徐徐道：“就凭你这‘跑灯花’的笨拙身手，也能得手有钱儿的主，不知道人家得有多笨了。”

彤儿哼了一声，假意恼怒，失口道：“你才是贼呢，这银票是我之前置换了全身行当得的，是自己的银子。”

毛豆打量她两眼，嬉笑道：“就你这一身行当，也值一千两银子，怕是那当铺的掌柜老眼昏花，糊涂了吧。”

彤儿低头咬唇思量片刻，嘟嘴应了一声：“你是大哥，你说什么就什么了。”

毛豆收敛了笑意，沉声道：“你呀，学艺不精，还瞧不起‘跑灯花’，这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活儿，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黄昏时分，夕阳已下，明月未升，影子最长，最容易被人看破行藏，这就要求干活儿的人身法要灵、眼神要准、脱身要快。”

彤儿长长的睫毛如羽翼一扇，徐徐道：“你是有经验的人，这个彤儿还真没法与云大哥相提并论。”

毛豆目光缓缓一沉，歉然道：“你本是女儿家，自然不能干这空空妙手的行当，我是开个玩笑。”说的，他帮她略略整理了一下鬓发衣衫，轻轻道：“你全身的行当能值一千两银子，不像我的一文不值，这说明你爹妈对你疼爱有加，并不苛刻，你还负气离家出走，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彤儿闻言黯然失神，双颊微微一红，略略低了头道：“我娘对我甚好，但是管教要求严格，也是一种束缚，你岂会知晓其中乏困滋味。”

毛豆回想起自己从小无父无母照顾，受尽顽劣之人的欺负，心中对父母挚爱荡起了丝丝渴望，眼神带着几许迷惘道：“我连家都不知道在何方，又怎会知晓爹娘管教的厉害。如果有人管我就好了，不用吃了上顿担心下顿，到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负了。”聊到此，他抬眸环顾四周，寻觅着蓬面人的影子，却不见了踪迹，顿时心中涌上一股不安，唤声叫道：“花老哥，花老哥”，过往人群中也不见有人回应，让他心里骤然发凉。

彤儿跟在身后，温然安慰道：“你老哥身手不错，应该是到什么地方转悠去了，不会有事的。”

果然，转过街巷一个路口不到几丈远的距离，便看见蓬面人坐在一家酒肆大门口的长凳上神采奕奕，正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起烤羊腿，大碗喝起赤枣乌鸡汤来，店小二还忙不迭地递上消暑的瓜果莲藕汁。

毛豆微微一愣，和彤儿快步到了店门口，挨着凳子依次坐下，满脸疑狐道：“老哥，你怎么一声不吭跑进店里吃独食起来了，还点了这么多好吃的！”

蓬面人抬眼擦拭了一下嘴角，一副尺颊生香的模样，乐呵呵道：“你果然没有骗我，这荥阳城还真是好地方，随便往店里一坐，就有店家好吃好喝的招待。”

一番话把毛豆说的云里雾里，他与彤儿对视一眼，瞅着眼前五味俱全的美食，心里盘算着要花费多少两银子，转眼问店家小二道：“你们这里吃饭不用看人下单吗？可以随便点菜？”

店小二轻轻一嗤，带了几许轻蔑之色：“我们店里供奉的是财神爷，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观音菩萨，不搞化斋施舍之类，进店吃饭自然要有钱付账。”说着，眼光一闪，忽然意识到蓬面人和毛豆他们是一路人，便放松了语气，解释道：“这位爷的账，记在了夏侯山庄大小姐的头上，你们哪位是与他同行的客人，大小姐说只要是在荥阳城，吃饭住店的钱儿，她通通都担负着。”

毛豆闻言微微蹙眉道：“你怎么会分辨出我们就是夏侯家大小姐要招待的人呢？”

店小二凝了一缕笑意，指着蓬面人道：“大小姐说这两个外地人，其中有一个男人，脸上有着三寸有余狭长如同镰刀疤痕，行为有些疯癫，功夫却是不错。这人刚才闻着美味佳肴进了我们的店，走路不看路到处东看西瞧，正好与跑堂进出的伙计撞了个满怀，眼看托盘里的几个菜碟就要因为碰撞被打翻在地，却被他一个不漏地稳稳接住了，店里的食客还为此发出了一声惊呼声，我们家的掌柜抬眼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来了，你说不是他还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