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刘彧突地将折子摔到地上。

平白遭了无妄之灾的折子尚且不知阶上那人的怒气，悠闲地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了下来。

这动静在安静的宣室殿中回荡，惊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道这祖宗又怎么了，好好的折子看着，又发劳什子火。

周诚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折子捡起，复呈给刘彧，“陛下息怒，需得保重龙体。”

“保重什么？这冯又安胆子也忒大了点！”刘彧显然是刻意压抑着怒气，但胸口仍是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着。

周诚躬身呈着折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不知其中内情，只好闭口不言。

“罢了罢了，传王相和龙骧将军进宫。”刘彧挥了挥手，示意周诚退下。

传王景略是常事，虽年前刘彧与王景略才因赵氏之事生了嫌隙，但朝堂之事上，刘彧仍是信任王景略。

但传赵衍，倒还是史上头一遭。

周诚心下一动，忙吩咐齐振匀亲自去传赵衍。

比之龙骧将军府，中书令府离宫城要近不少，王景略自然来得早些，“不知陛下如此匆忙召臣进宫，可是有急事？”

“王相，你自己看罢。”刘彧内心烦躁已平息不少，将周诚收在一旁的折子递给王景略。

王景略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下，目光甫一触及折子的封面，心下便已了然。

折子是传递军情特用的急函，想来是西凉边境传来的战报。

王景略粗略地扫了一眼，复又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拿捏了半晌才道：“陛下怎么看？”

“既然叫王相过来，自然是想问问王相怎么看。”刘彧已平静下来，声音听起来倒无碍。

“陛下不必忧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尉此举，怕也跟战况有关。”王景略顿了顿，“臣不知其中内情，不敢妄自评判。”

“哦？”刘彧颇为意外，饶有兴趣地看着王景略，“王相今日这话，可像变了个人。”

“陛下心中早有定夺，臣说与不说，说什么，想来也无伤大雅。”王景略低首待命。

方才来时，他向传旨的内侍打听过，刘彧同传的，竟然还有赵衍。想来刘彧心中，其实早有定夺。

王景略这边才这么想着，就听通传的声音响起：“龙骧将军求见。”

赵衍来时，一身朝服，比之当初，沉稳不少。

“臣参见陛下。”赵衍恭敬地行了礼，复向王景略见礼，“见过中书令。”

王景略鼻腔中的一声“哼”就要发出来，就见刘彧扫过来的足以杀死人的目光，只得生生忍了，差点没把自己憋出个喷嚏来，悻悻地回了个礼，“龙骧将军别来无恙啊。”

刘彧懒得看王景略这般颜色，直截了当道：“冯又安攻下西凉边境七座城池，如今却按兵不动，不肯乘胜追击，龙骧将军以为如何？”

“禀陛下，臣以为，西凉先前趁人之危，欲要南下，却不想如今自己紧要关头，自乱阵脚，皇室反倒闹出了腥风血雨。”赵衍声音沉稳而有力，“虽说穷寇莫追，恐狗急跳墙，但臣以为，此番是一举歼灭西凉的好时机。”

“龙骧将军好大的口气。”刘彧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被一旁的王景略抢白了去，“西凉一直擅长东躲西藏，骑兵又了得，若有那么容易击败，何以等到今日？遑论一举歼灭？”

赵衍默默地向刘彧作了个揖，“揣度君上是死罪，但臣以为，陛下必也是如此考虑。况且，西凉趁人之危，如今陛下若不狠厉些，怕也平遭天下笑话。”

刘彧噙着笑看赵衍，“那龙骧将军以为，太尉按兵不发作何解？”

“这，臣不好说……”赵衍终究把快要出口的话按了下去。

冯又安野心之大，朝臣皆看得出来，他来燕国不过两载，都清楚不过。刘彧身处高位，又怎会不知？

刘彧不明说，以他的身份，自然更不能说。

刘彧嘴角含了笑意，果然赵衍也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心思通透，遂下令道：“中书令王景略，为西凉监军，即日起赴西凉。西凉之事，事无巨细皆可自行决定，不必再行禀报。”

“陛下，这……陛下如此抬爱，臣愧不敢受，兹事体大，还需陛下亲自决定才是。”不想刘彧会将如此国事交给他一人，王景略下意识地推辞。

刘彧摆手示意他不必推辞，“王相有过对敌经验，不必自谦。此番朕不会亲行，西凉路远，来回传信太过耗费时间，王相自行决定便可。”

王景略明白刘彧此话有理，这才行了个大礼，“臣接旨。”

“龙骧将军。”刘彧吩咐道。

赵衍双膝跪地，“臣在。”

“朕命你率龙骧卫随同王监军出征，行事皆听王监军指挥。”

王景略一怔，终是没有说什么。先前刘彧只是封了赵衍一个虚职，如今却是实打实地将龙骧卫交给赵衍了。

赵衍恭敬领命，“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刘彧起身，亲自走下阶前扶起赵衍，在他肩上拍了拍，“朕等着你立下赫赫战功回来。”

不等赵衍回话，刘彧又向王景略道：“烦请王相给太尉带个消息，冯贵妃在宫内好得很，无需担心。”

贵妃！

就连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周诚都不由抬头看了眼刘彧，短短几句话，既是晋了冯映薇为贵妃，又遣了监军掣肘冯又安。

所谓恩威并施，也不过如此。

“陛下苦心，想必太尉会感念。”王景略当然也明白其中深意，自是领命。

“王相且先回去吧。”刘彧向赵衍道，“赵衍，你且到昭阳殿一趟吧。”

“陛下，这怕是不合礼制。”赵衍推辞不受，王景略轻轻叹了口气往殿外退去。

“不必介怀。去吧，一别一年多，你阿姊想来也想见你。”刘彧再度拍了拍他的右肩，以示宽慰，“齐振匀，还不快带龙骧将军过去？”

“月瑶姑娘怎地在外面发呆？”齐振匀领着赵衍，甫一到昭阳殿，见着月瑶不在殿内伺候，不自觉关心了一句。

“咦？龙骧将军来了，快里面请。”月瑶聪慧，见着赵衍跟着齐振匀过来，明白是刘彧的意思，自然不敢怠慢，“娘娘兴许还在小憩呢。”

“昭仪娘娘确有午间小憩的习惯，若是，便不必打扰娘娘了，臣候着便是。”赵衍笑得煦暖，连带着月瑶也一扫素日来的低落。

听赵衍如此说，齐振匀也就不再通传，由着月瑶进殿查看。

不想清河却在榻上坐着，仔细地纳着鞋垫，月瑶吃惊，“娘娘怎地做起这些活儿来了？吩咐一声，奴婢自会去准备。”

“无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清河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反倒瞧得更仔细了些，怕被扰了心思下错了针脚。

“娘娘，龙骧将军来了，在殿外求见呢。”月瑶出声提醒。

“嗯？”清河手上动作一顿，“他怎地来了？这可是后廷。”

月瑶笑笑回道：“娘娘放心，齐公公一同过来的，想是陛下的意思。”

“那快让他进来。”清河将手中物什一放，急忙迎到门口，少年英俊，剑眉星目，一身正气。

赵衍恭谨地行了个礼，“臣见过昭仪娘娘。”

清河这才注意到赵衍尚且一身朝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敛了心绪，“免礼。”

“进来坐。”清河对月瑶使了个眼色，月瑶心领神会，忙引了齐振匀下去领打赏。

“近来可好？”清河碍于身份，终是不好将下人全部遣出去。伸出去想碰碰赵衍的手也就停在一半，尴尬地收了回来。

赵衍看着也不免一阵心酸，忙回道：“娘娘放心，臣一切都好，劳娘娘记挂。”

“阿衍，不必如此拘礼，陛下想来不会怪罪的。”清河终是忍不住，不避忌一旁宫人，伸手抚了抚赵衍的身形轮廓。

“阿姊。”饶是之前尽力克制，这会儿也被清河的动作击败了理智，赵衍终于改口换了称呼。

“阿姊怎地做起这些来了？”赵衍扶着清河落座，目光触及方才清河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物什上，“臣记得，以前阿姊可是最讨厌碰这些东西的。”

“你呀，惯会打趣我。”清河手搭在赵衍臂上，感受到莫名的安定，“你阿姊虽然不爱做女红，但又不是手笨不会做。”

“来，比比看合不合适。”清河将纳好的一双鞋垫递给赵衍，“边地如今尚且严寒，可不要伤了身子。”

“阿姊。”赵衍细细比量了下，大小竟然差不多，不想清河竟会留意如此细微的事情，心中一阵感念，“陛下今日才召臣进宫，阿姊消息倒是早。”

“并非如此。”清河笑得温暖，却有一丝苦意无端传出来，“自陛下封赏那夜，便知这一日是早晚的事。”

“阿姊有心。”赵衍顿了顿，似是不忍，“陛下今日，命臣随王相一同到西凉边境。”

果然如此，避不开的果然是避不开。

清河目视赵衍，“阿衍，你肯不肯对我说说实话，这当真是你自己想要的东西么？”

清河目光切切，赵衍不自觉地别了别头，“国破那日，臣以为此生只能困于禁宅，不想如今还有机会，男儿志在四方。让阿姊担心，是臣之过。”

清河点了点头，眼里有水汽氤氲，“陛下说的果然不错，少年郎志在四方，阿姊不拦你。”

“但阿衍，你要保护好自己。”清河叹了口气。

赵衍隔着一方小案，终究没有动作，只道：“臣明白，阿姊勿要担心。”

“阿衍，你心里，怨过陛下么？”清河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前世今生，她都不希望这两个男人走到对立面。

赵衍凛了神色，“阿姊过忧了，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不敢造次。”

“娘娘，臣在这里已多时了，该该退了。”赵衍知后宫纷杂，并不想给清河找麻烦，“陛下方才下旨，晋了德妃为贵妃，阿姊万事当心。”

原来，阿衍竟也知道这些琐碎么？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陛下待我很好，放心。”清河不舍，一边宽慰赵衍，一边却仍是唤了晚晴，“晚晴，将东西收好，送龙骧将军出门。”

“阿姊珍重。”

一句胜似千言，从今后，若要再见，却是一面更比一面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