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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 分类:都市 | 字数:12.7万

Chapter Ⅱ 写作与翻译 2

书名: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字数:10863 更新时间:2024-10-10 16:36:08

06

大学是读书的地方

在大学教了三十几年书,就有媒体朋友要我为刚上大学三十几天的新大学生们说几句话,主题是上大学后如何学习。这方面,休说几句,几十句几百句话也是有得说的。但我最想说的只有一句:大学是读书的地方。

无论大学有多少项活动,读书都是最重要、最正确,以至最神圣的活动。我甚至想,假如把其他所有活动都来个“一键清除”而只保留读书这一项活动,整个校园以至整个人世将变得多么清静、多么优雅、多么美好!在这个意义上,说绝对些,只要有一座好的图书馆,就是一所好的大学;只要能保证学生安心读书,就是好的大学校园;只要能在大学好好读书,就是好的大学生。

我曾不止一次对我的学生说过,一个人进入成年后还能有四年大块时间读书——整整四年时间只要读书就行,只做读书这一件事就行,这个人该有多么幸运、幸福!无需担忧生计,无需汗流浃背,无需风里雨里,只要花前树下河边湖畔读书即可,你说这岂不美上天了?我实在想象不出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更好的场景。

或许你要说校园里的名堂可是很多的哟,哪里像你说的那么单纯!是的,置身其间三十余年,这我当然知道。有时甚至觉得校园过于热闹了,热闹得几乎放不下一张书桌。一位当过校长的老师前不久写文章说他当校长时“看到过一个对学生的综合测评,好像包括写一篇宣传稿子可记几分,做一件助人为乐的事记几分,名目不少,最后看综合得分多少。我真感到奇怪,这是为了培养一个真人,一个大气的人,一个不斤斤计较的人吗?”(张楚廷《教育工作者的自省》,转载于《高教文摘月报》二○一六年第六/七期)看得出,这是作为老师、作为校长的自省。但作为学生,我想也应该学会自省:自己真有必要执着于这样的“综合测评”吗?得分不高又能怎么样?要知道,客观上也并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在演讲会场,一次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算校风不好学风不好老师不好,你也可以好啊,你也可以好好看你的书啊!再怎么着,校园里也并没有谁拿着鞭子见你看书就抽一鞭子或上去打个耳光嘛!据我所知,如今哪一种校规也没有严厉到这个地步。换个说法,要学会逆向思维,求同莫如求异。别人都齐刷刷看手机,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躲在房间角落里静静看书,那将是一幅多么让女生或男生动心的画面啊!人家穿红裙子,你就不要跟着穿红裙子!作为男生,人家戴红帽子,你可以戴绿帽子啊!

总之大学是读书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忘,万万不可忘了读书。至于读什么书和怎么读书,常规性说法太多了,不必我说。我只想结合个人经历强调一点,那就是,看书只知道绿帽子引申含义是不够的,还要知道如何描写那顶绿帽子——知道修辞。

我大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无论看三国还是看《苦菜花》,都要把漂亮句子抄在本本上。这使得我很早就有了修辞自觉。不仅作文,即使日后发言也因此受益,进而影响了我的人生旅程。记得“**”回乡一次会上发言,马上被在场的城里干部看中,推荐到生产大队(村)当团总支书记。其后一次公社(镇)大会登台发言,被公社一位干部看中,发言稿当即被他要走并请我到他家吃饭。再后来我得以作为工农兵学员进省城上大学,不能不说与此有关。话说近些,近年来我的演讲之所以较受欢迎和好评,也很可能与修辞有关。不瞒你说,就连开场白致谢辞都不肯放过。例如非常感谢、十分感谢、衷心感谢、由衷感谢……究竟用哪个好呢?事先斟酌再三,最后决定用“由衷”。这是因为,一来我的感谢的确是发自内心的,二来“由衷”较少有人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文学修辞拯救了我,拯救了我乡下蹉跎岁月时的黯淡心情并带给我以人生转机。而修辞,当然主要来自看书,来自看书时对修辞的关注。

修辞,寻章摘句,字斟句酌,诚然是雕虫小技。尝言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可作为我,文不能宵衣旰食泽被一方,武不能带甲百万血染沙场,商不能翻云覆雨一掷千金,农不能稻浪千重鱼米欢歌。只剩“雕虫”一途。但另一方面,雕虫就是艺术,就是艺术之美。人经营的东西,唯美永恒!

作为演讲者,我也听别人的演讲;作为老师,我时常听学生在论文答辩时的五分钟或十分钟综述,每每为其修辞水平不到位甚至没有修辞意识造成的效果欠佳暗自叹息。须知,世界上并没有多少新观点新思想,但其表达方式或修辞则有无限的可能性,可以无限神奇,无限美妙。北大中文系陈平原教授今年五月在北大清华讲座席间这样说过:“有时候,一辈子的道路,就因这十分钟二十分钟的发言或面试决定。”他因此强调:一辈子的道路取决于语文。那么如何提高语文?他引用欧阳修之语:“无他术,惟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

而读时注意书中修辞,不妨说是一个小小的诀窍。愿君图之!

2016年10月2日

07

夏日乡间好读书

人世间有两种美让我永远迷恋,一是文字之美,一是自然之美。而在美的自然环境中欣赏美的文字,自是两全其美。无需“四美”,两美足矣。这就决定了我的暑期生活:回乡下老家读书!澳洲老同学邀我去悉尼,英美往日学生请我去伦敦华盛顿,我一概谢绝,坚决回乡下读书,夏日乡间好读书!你想,在洒下一地浓荫的葡萄架下或爬满牵牛花的歪脖子杏树旁边搬一把藤椅看书,那是何等妙不可言的享受啊!复以满园瓜果半坡山风一径花草数声鸟啼,不比去看哪家子人造“贝壳”、白金汉宫和自由女神像快活多了美多了?

如此这般,也是因为书房没地方了,上个星期就把书寄了回去。足足寄了五箱,外加一箱期刊报纸。若问阅读计划,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说有,是因为我想把四书五经正正经经看一遍。说出来不怕你见笑,别看我是文科教授,其实除了《诗经》《论语》,别的都没正经看过。自不待言,不懂四书五经,就不懂中华传统文化,一如不懂《圣经》就不懂西方文化。你说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混过来的呢?居然还好意思天南地北大庭广众“忽悠”别人!这个暑假可得好好补补课了。作为参考书,选了梁启超的《国学讲义》和范曾的《国学开讲》。顺手把范曾的其他书如《范曾自述》《范曾演讲录》《大丈夫之词》也装箱寄了回去。事关范曾,众说纷纭。作为我,对于其画其书固然看不出门道,但读其辞章,每每有感于“滔滔乎言辞崛崛乎气象”,有感于“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至少,作为江南名门之后而奉山东辛弃疾之词为“大丈夫之词”这点让我心生好感。亦对其在“小时代”甚嚣尘上之当今之世提倡大丈夫精神怀有由衷的敬意。

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没有阅读计划——我喜欢率性阅读,尤其喜欢随手翻阅期刊报纸。寄回的一箱报刊,报纸有《中华读书报》《中国社会科学报》《社会科学报》,期刊有《读书》《书城》《中国图书评论》之类。文史哲政经,无关乎过期与否,漫然翻阅之间,自觉每有心会。学问这东西,表层分门别类,其实底层或根部多是连在一起的。分别研读大部头专著当然再好不过,但一般人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因此涉猎这类报刊不失为应急良策,且有助于跟踪学术前沿动态。平日兵荒马乱,无法逐期阅读,所幸有此暑假。广收博采,声东击西,移花接木,触类旁通,乐在其中矣。

计划性阅读,可谓聚焦式阅读;率性阅读,可谓散点式阅读。两相交替,聚散结合,亦乃一种休闲,一种自我放逐,乡间夏日,岂不快哉!

2015年6月28日

08

读书:让心志脱俗

有人统计,犹太人平均每人每年看书六十四本,美国二十一本,日本十七本,而我国二○○五年竟跌破五本,为四点五本!二○○八年略略回升,为四点七二本。二○○九年又一下子跌到三点八八本。二○一○年稍稍上扬,也才四点二五本,二○一一年四点三五本,二○一二年四点三九本,二○一三年四点七七本。另据央视日前发布的《中国人经济生活大调查》,中国人每天休闲时间平均为二点五五小时,其中三分之一用于上网和看手机(尤以手机为甚),六分之一用于看电视,十分之一用于纸质书阅读,仅十五点三分钟。的确可以说是触目惊心的十五点三分钟。记得几年前强大邻国一个知名人物说过(大意):中国满街都是饭店洗脚店,看不到书店。阅读量只有日本的十几分之一 ——这样的国家、国民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里我更想再说一下犹太人。犹太人每家据说至少有一个书柜,而且书柜必定放在床头而非脚对着的床尾。不少犹太人的墓碑前放着死者生前爱读的书。所以犹太民族有马克思有爱因斯坦有卡夫卡,我们没有。犹太人里外加起来不过六、七百万,仅占世界总人口的百分之零点二,却包揽了百分之二十一点七诺贝尔奖。我们则整个颠倒过来: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而获得的诺奖有没有百分之零点二都是个问号。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们有太多的人不读书。就连我教的作为看书主力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们都不容乐观。一次给本科生上课时我提起四部古典名著。“四部全读过的请举手!”结果四十三人中无一人举手。减至三部,有一人举手,减至两部,有三人举手。最后减至一部,约有十人举手。于是我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一句话:“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

不读书的另一个结果,就是使得整个社会充满庸俗之气。一如王小波所说:“一切都在无可避免地走向庸俗。”而梁漱溟早就提醒我们:“恶莫大于俗!”换言之,庸俗是这个世界,或者莫如说是当今社会最大的敌人。我不时对我的研究生说,当你周围充满俗物的时候,就更要通过阅读在书页字里行间寻找和接触高洁的灵魂。如梁漱溟、马寅初、黄万里、梁思成、顾准、傅雷,如中山大学已故教授陈寅恪。陈寅恪就特别看重读书和“脱俗”之间的关系,他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应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

这就是说,读书才能使心志脱俗,一扫胸间庸俗之气,代之以浩然之气。尤其当下,中国已驶入任何人都无法绕过的进一步改革的“深水区”—— 一个经济转型思想转型体制转型的大时代已经降临,我们再不能心安理得地蜷缩在庸俗矫情的“小时代”和历史空洞化的“幻城”之中。一定要回归阅读和内心视像,以浩然之气、以大丈夫精神迎接大时代的到来。

2015年4月13日

09

对于我,那才是语文课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尽管我也算是大学教授了,但我接受的最完整的学历教育是小学。念到初一就“**”了,中学教育整整少了五年;大学上的是“工农兵大学生”,三年零八个月,四年学制少了四个月。所以,只有小学六年完完整整读了下来。

小学各科,最得意的是语文,语文最得意的是作文,作文最得意的是漂亮句子。而这直接得益于一位语文老师。他叫钟庆臣,不知从哪里调来我就读的山村小学。钟老师三十多岁,衣衫虽旧但很整洁,神情也整洁,除了庄重几乎看不见别的表情。瞥见他手拿教案课本和粉笔盒从沙土操场的下端沉思着走来,再调皮的学生也赶紧坐好。不过他最有特色的还是“公鸭嗓”。课下或上别的课并不明显,而一旦讲语文,“公鸭嗓”就像音质稍差而又特响的京胡,不时平地拔起,声震屋瓦。

钟老师讲语文不太讲常规性主题思想和段落大意之类,而特爱朗读和点评好句子。每次讲新课他都先用“公鸭嗓”朗读一遍,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让我觉得“公鸭嗓”简直好听极了,甚至觉得讲语文课非用“公鸭嗓”不可。朗读当中时而打住:“喏,这句子多好,这词儿多漂亮!”朗读完再次强调好句子:“这才是好句子,记住,写文章、作文就是要用这样的句子!”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特色嗓音尤其充满激情,两眼闪烁着灼人的光芒,一副忘乎所以的样子。实际上他写的作文也有很多好句子。是的,每次点评完我们的作文,钟老师都要朗读自己写的范文——我猜想那是艰苦岁月中唯一让他快乐和幸福的时刻——听得全班大气不敢出,感叹句子原来可以写得这么好,话原来可以这么说!

这甚至让我觉得——是不是错觉另当别论——说什么不重要,怎么说才重要。这么着,我看书也不大注意内容和情节,注意的更是语言或修辞。我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看《三国》《水浒》《西游记》的,一边看一边抄漂亮句子、好句子。如《三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勇将不怯死以苟免,壮士不毁节而求生”等警句。即使接下去看的《苦菜花》等当代小说,较之女主人公名字和她的故事,我也更留心关于她的描写:“那双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的,像两泓澄清的沙底小湖。”看《白求恩大夫》,怀着沉痛而**的心情抄下了结尾这样一段话:“一线曙光从北中国战场上透露出来,东方泛着鱼肚白色。黑暗,从北方的山岳、平原、池沼……各个角落慢慢退去。在安静的黎明中,加拿大人民优秀的儿子、中国人民的战友,在中国的山村里,吐出了他最后一口气。”

半个世纪走南闯北辗转流离,很多东西都散失不见了,唯独那几本抄写漂亮句子的笔记本至今仍安然躺在书橱深处——借用王小波的话说,是它们让我懂得了“什么样的语言叫作好”。而那应该主要归功于小学教育,归功于教小学语文的钟老师,是钟老师让我知道了“什么样的语言叫作好”。

我想,如果我没遇上钟老师那样的小学语文老师,那么很可能没有日后的我。对于我,那才是语文课,才是小学语文老师!大而言之,那才是教育!

2016年3月12日

10

高考:怎样写作文

为数不可能少的国人很快就要迎来一个“节日”,一个比春节比国庆长假不知重要多少倍的“节日”:高考!高考的重头戏之一是语文,语文的重头戏非作文莫属。或登陆诺曼底,或兵败滑铁卢,大体在此一举。按理,中国人用生来就会的中国话写一篇八百字的短文——又不是要你七步成诗——本应不是难事,然而据说不少考生都写得不怎么样。据去年北京高考阅卷语文组组长漆永祥的说法,“孩子写作文,就应该是:东北的学生写出来就是黑土味儿,陕西的学生写出来就是黄土味儿,江南的学生写出来就是烟雨蒙蒙的。但实际情况是,我看大部分作文,八个字:不辨男女,不说人话”。

话是说得够狠的。这位重要性不亚于中央巡视组组长的组长阅卷时显然越阅越来气。是啊,“不辨男女,不说人话”,作为阅卷老师有谁能为之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呢!若是我,非把卷子一巴掌抡到地板上不可。气归气,但组长大人的意思是无可指责的:写作文就是要写出自己来,写出个性来,写出特色来,写出男女来!

非我趁机显摆,我从小语文就好,作文尤好。上课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等老师发作文本,看老师批语,看字里行间那一串串如飞奔的火车轮一般的红色点赞圆圈。不瞒你说,我刚上初一不久时写的一篇作文,竟被老师拿到初三班上高声朗读。读完又被贴到教学楼中央门厅墙上展示。去年回乡,碰上一位当年初三的学长,他主动提起这桩光彩事,告诉我那篇作文的题目叫“八月十五的月饼”。经他一说——作文题目其实我自己早已忘了——半个世纪前那个中秋之夜倏然浮现在眼前: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前扶疏的树影,照着土炕矮脚桌旁我们几兄弟,我们不胜怜惜地一点一点咬着舔着月饼的红绿果丝。贫寒中一年仅有一块的月饼,那是怎样的月饼、怎样的月光啊!我甚至可以想起从本本上照抄的描写月光的语句……

是的,我有个专抄漂亮句子的32开硬壳笔记本。说来也怪,那时候看小说我就不怎么为故事情节所吸引,而更在意里面描写风景和人物——尤其描写女孩长相——的漂亮句子。两只眼睛在字里行间贼溜溜扫来扫去,一旦发现,赶紧抄进笔记本。小年四五年级开始抄,在初一那年达到**,走火入魔似的。而且这个习惯断断续续差不多保持到五十年后的今天。翻阅案头读书笔记,前不久我还不知从哪里抄得漂亮得让人一见倾心的句子:“一杯香茗,半帘花影,幽林冷月,万籁息声/山衔落日,野径鸡鸣/清风十天,明月一天/读之如履晴空,四顾粲然。”如此不一而足。不仅如此,还习惯于睡前看一两篇美文或一两首宋词元曲什么的,把漂亮句子打入脑海,带进梦乡。也许你笑我幼稚,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都当上教授了,怎么还像个初中生似的?可我以为,在语言艺术面前其实我们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应该永远保持一颗童心,一分敬畏之情。可以断言,正是这样的阅读习惯和阅读激情培育了我的写作能力、修辞自觉和文体意识。

文体意识!北京那位语文阅卷组长所说的,也可以归结为文体意识。试想,男生写的东西怎么可能和女生写的一个样呢?同是男性,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同文质彬彬的上海男人怎么可能用一个腔调说话作文呢?东北人就是要写出黑土味儿,上海人就是要写出黄浦江味儿,北京人就是要写出豆腐脑炸酱面味儿,山东人就要写出浓浓的煎饼卷大葱味儿!这就是文体区别,就是文体意识。

我的同代人王小波到底是聪明的,他很早就意识到了文体的至关重要,并且有个不太典雅的比喻。他说文体之于作者,就如性之于寻常人一样敏感一样重要。还说优秀的文体好比他在云南插队时看到的傣族少女极好的身段,“看到她们穿着合身的筒裙婀娜多姿地走路,我不知不觉就想跟上去”。在这个意义上,文体就是文章之体,文章的“身段”。一个是婀娜多姿的筒裙女郎,一个是王小波接着比作恶劣文体的光着上身的中老年妇女——组长也好家长也好,你说你给哪个打高分?

那么如何锻造文体亦即如何说“人话”呢?这里请姑且让我冒充一回组长,说一下我个人行之有效的经验。两点。一点上面已经说了,那就是看书多注意看别人如何说“人话”、如何遣词造句,并且把漂亮句子抄在本本上或抄在脑海里。抄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了写作文时照抄,而是为了打磨语感或培养文体意识。另一点就是坚持写日记。今年春天在上海外国语大学演讲互动时,有学生问我怎样才能搞好文学翻译,我反问对方:“你写日记没有?如果日记都不写,翻译无从谈起。因为翻译实质上是特殊的母语写作,而写日记是最基本的母语写作!”翻译尚且如此,何况作文?

如果这两点你正在实行中,那么你也一定会写出“读之如履晴空四顾粲然”的文章,写出过了半个世纪都有学长记起标题的作文。须知,那才是作文。这回怕是显摆了。非我本意,幸谅之也!

2015年5月25日

11

之于我的书:两本或六十本

世界读书日,趁机说读书。

再怎么差,我也大约算是个读书人。读书、教书、译书、写书、评书。教书,成就了教书匠;译书,成就了翻译匠;写书,成就了半拉子作家;评书,成就了所谓学者——四种身份,四副面孔,都是书成就的,都是书的成就。在这个意义上,我也是书的成就。离开了书,我一定什么也不是,至少我不是现在的我。

尽管如此,近几年我逛书店的时间明显少了许多。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书店书太多,而家里书橱太少。二是因为去书店目睹有那么多好书没读,就恨不得再活一百年。而我早已年过半百了,就算把太上老君宝葫芦里的金丹一扬脖统统吞进肚去,再活一百年怕也是痴心妄想。每念及此,未尝不黯然神伤。瞻念前程,不寒而栗。话虽这么说,最近我还是一咬牙整整买了六十本,六十本《三国演义》连环画!沉甸甸装满一大纸箱,抱都抱不过来。

六十本!清一色上海美术出版社重新出版的“收藏本”。我从第一本数到第六十本,又从第六十本数回第一本。数罢一本本抚摸,摸罢捧起《桃园结义》一页页翻开。刘备关羽张飞。玄德云长翼德。双股剑,丈八长矛,青龙偃月刀。五十载春秋流转。我老了,人家哥儿仨没老,风采依然,场景依旧。老了的我蜷缩在书房角落里感慨万千,正当年的刘关张在桃花盛开的私家花园举杯畅饮海誓山盟……

我大约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接触《三国》的。首先接触的是三国连环画。不知从哪儿借得几本没看够,就跑去十里开外的小镇供销社去买,一两毛一本。但一两毛钱绝非小数,记得那时冰棍三分钱一支,汽水五分钱一瓶。为了凑钱买书,就算渴得嗓眼儿冒烟就算馋得口水直淌也静静忍住不动。估计差不多够买一本了,赶紧奔去供销社,进门直扑书本柜台,一头趴在玻璃罩上急切切寻找《三国》。兴冲冲买得一本,又眼巴巴盯视下一本:《长坂坡》,瞧常山赵子龙那跃马横枪挥剑的勇武身姿,啧啧!好在街头大树荫下有个小人书摊,一分钱租一本。书摊常有几本《三国》摆在沙地上。若碰巧口袋里还能抠出一分硬币,就递给坐在马扎上打瞌睡的老伯,当即拿起一本,一屁股歪在树下翻看。想看完又怕看完,怕看完又想看完。看完字看图,看完图看字。老伯还好,随我看多长时间。只一次忽然睁开眼睛:“孩子,差不多了吧?我得回家吃饭喽!你不饿?书可是不顶饭吃的哟!”

问题是,借也好买也好租也好,都没能把六十集凑齐看完。于是趁爸爸不在家时翻他的书箱,从箱底翻出上下厚厚两大本原版《三国演义》。开头几页有几个字给爸爸注了汉语拼音。我没理会,抱书爬上西山坡松树林,靠树坐在绵软的落叶上翻动书页。身傍毛茸茸的金达莱花,树梢扑棱棱的山雀,时而掠过鼻尖的甜丝丝的山风。乖乖!一时快活得要死。如今想来,半个世纪前乡村小学的教育水平相当了得,竟然使得四年级小学生看原版《三国》看得一路畅通。看罢意犹未尽,又约东院后院男孩一起耍枪弄棍。东院扮关云长,后院称燕人张飞,我装常山赵子龙,带上各自的弟弟,晚饭后坡上坡下往来冲杀。

上初一时又把原版《三国》看了一遍。这回看得仔细了,边看边抄好句子:“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勇将不怯死以苟免,壮士不毁节而求生”。说得多好!慷慨激昂,大义凛然。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构成我精神底色和文章底色的书,固然不止一种,但三国无疑是最要紧的一种。

看文字版《三国》的同时,仍到处搜集《三国》连环画。偶然得之,大喜过望,摩挲数日,如醉如痴。这么着,书上画的刘关张等各路豪杰,就定格了我心目中的《三国》人物形象。以致许多许多年后看老版《三国演义》电视剧,便连声叫好。及至到了陈希希的“新《三国》”和**弄出的《关云长》,便拍案而起,口诛笔伐。无他,盖因后两种毁掉了我心中的《三国》、我心爱的《三国》、之于我的《三国》。

也不但我,漫长的人生中,想必任何人都会拥有若干本之于自己的、仿佛专门为自己而存在的书。很多时候那未必同世人的评价相符。无所谓。应该说,正是这种极其个人性的阅读体验促成了自己这一存在,并且化为温馨的个人记忆伴随自己老去。

2016年4月5日

12

宝玉,还是薛蟠:这是个问题

山东大学马瑞芳教授在课堂上做实验,问男生女生喜欢《红楼梦》谁做对象。结果始料未及。男生多选宝钗、袭人,觉得宝钗温柔懂事,袭人会好好照顾自己,很少选黛玉。女生则首选薛蟠:有钱;次选北静王:钱权都有。宝玉彻底落选。马教授提醒:宝玉黛玉不入俗流,灵魂非常高贵。小声问一句:你选谁?

这是一星期前我在“新浪”发的一则微博,内容来自《齐鲁晚报》一篇报道性文章:《姑娘,薛蟠有钱也不如宝玉》。文章说马教授十二月二十日做客“齐鲁大讲堂”讲古代小说,讲到《红楼梦》时大致说了上面这番话。她进一步指出:宝玉的反叛是对传统道德的抗争,他不屑于同满脑袋功名利禄的人为伍。黛玉不仅容貌如花似玉,而且人格超尘脱俗,宁可像落花一样被埋葬,也不肯同流合污。是谓灵魂高贵。

那么我通过上面微博做的“微调查”结果如何呢?自十二月二十三日08∶25至十二月二十七日01∶33,转发37,评论137,点赞27。评论137人中,52人有倾向性,但没有明确选谁,故排除在外。其余态度明确的85人统计结果表明:宝黛仍居首位。男性(包括“假如我是男生”)票比较分散。黛玉、探春各12票,并列第一。往下依次为:袭人10票,史湘云9票,宝钗、平儿各8票,晴雯6票,熙凤、尤三姐、秦可卿各2票,宝琴、尤二姐各1票(可平行选择,下同)。女性(包括“假如我是女生”)票相对集中。宝玉11票,最高。其余依次为:北静王6票,柳湘莲4票,薛蟠、薛蝌、贾政各2票,林如海、甄士隐各1票。

投票结果颠覆了马教授的课堂实验报告。若是这个结果,马教授应该不会意外。宝黛在天之灵有知,也肯定露出欣慰的笑容——死后三百多年仍被作为最理想的婚姻对象在人民心目中居高不下,可见满脑袋功名利禄之徒,即使在改朝换代的当下也终究不占多数,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两人没准相对吟诗,举杯庆贺。而另一方面,倘若看到马教授的课堂实验报告,那么会做何感想呢?相拥而泣?

不过也倒是,二者相差何以如此之大呢?马教授所在的山东大学是孔子老家山东境内第一高等学府,在全国也是数得上的响当当“985”,学生自然出类拔萃,尽皆精英一族。莫非精英们率先入了俗流,而置灵魂高贵者于不顾?抑或不巧那天听教授课的学生大多未能好好领会《红楼梦》的精神实质呢?

相比之下,“杂牌军”网友们这回一不小心胜了出来。那么网友们为何绝大多数拒选薛蟠呢?网友A:实施家暴。网友B:拈花惹草还是个大傻子。网友C质问“薛蟠党”:有了钱就可以胡作非为,就可以找几个小三在外面风流?而选择宝玉的理由相对单纯:至圣至贤/非常善良/即使最后落魄,他也会全心全意呵护你,不会娶个小三让你烦心。当然也有不算个别的女生不选宝玉,认为他孩子气,喜怒无常,而且懦弱,关键时候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此外还有心高气傲的女子谁也没看上眼:“十年前看过两遍《红楼梦》的表示,印象中《红楼》里大多是不学无术又声色犬马的渣男!”上面说的是女性。

再看男性投票依据。先看关于黛玉的。一位网友态度甚是坚定:“我只选黛玉,我永远的林姑娘。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另一位点赞黛玉温柔缠绵,红书第一,“有病,那就挣钱治好了再娶!”黛玉在天上听了,肯定又捂着胸口哭成泪人儿。其次关于探春。跟黛玉并列第一的探春得到的贴心话绝不亚于黛玉。喏,一位显然才华横溢的男士或男生表态了:“探春,有湘云一样的真性情,有宝黛一样的真才情,少了宝钗的城府,少了黛玉的娇羞,然而这才是她的动人之处。她识大体,顾大局,有抱负,懂世俗但不媚俗……现实中如果得遇这样的女子,三生有幸也!”另一位立马附和:“探春其实最符合现代女性标准。”再次关于以两票之差居两人下位的袭人:“懂事,善解人意,会照顾人。可能男生心里永远住着一个长不大的男孩,需要她这一份熟悉而亲切的妈妈感觉。”还一位如此直言不讳:“绝对袭人,对别人闷,对我骚。”这也太那个了吧?笃定不会是985山东大学的高材生。最后有一位听语气有可能是校学生会主席的男生做总结性发言:“选黛玉等于添了个女儿,选宝钗等于请了个家教。秦可卿着实迷人,但草根娶过来过日子,也实在是压力山大呀(微图像:捂嘴窃笑)……我也首选袭人。其实平儿也是极好的(微图像:笑得满脸是牙)”——估计下次改选学生会主席当不成了,品德不够端正,法律意识淡薄,居然想一起娶俩!

怎么样,这场讨论蛮有意味吧?对于高校政治辅导员,可以窥见当今大学生心底隐秘的情思;对于社会学家,可以分析时下男女的择偶取向;对于《红楼》专家,可以研讨当今《红楼》“接受美学”;对于马瑞芳教授,可以转忧为喜。

最后一位雅号“和平善良001”网友并不善良地拿我开心:“老师选哪个?倘你年方十八。”哪个?有一点可以奉告:选谁也不会选黛玉。盖因我姓林她姓林。林氏祖训:同姓不婚。小声给你说——从未跟谁说过——当年客居岭南穷困潦倒之际,结识一位宝钗模样的林姓女孩,已经好到差不多可以的地步了,却碍于祖训,叹息作罢。日后每次念及,无不怅然有顷。想必她也情有不舍,前年春节去广州旅游在闹市区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忽然有人从小汽车探出脸来一声接一声大声叫我。愣神之间,“林宝钗”已下车奔到我的面前:“不认识、不认识我了?”几十年、几十年了啊!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2015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