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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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子脚下
隆必额这段时间有些闹心。他接到刘显贵丢失账本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后真是辗转难眠,白天又是神不守舍,这些天老人家可憔悴多了。
隆必额先骂刘显贵是个蠢货!每年贿赂他的几十万银两怎么能记入台账?接着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账目被盗?要送往京城,送到京城干什么?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虽然这笔银子他大部分用在笼络人心结党营私上,但银两的数额也足够杀头抄家的。他心里骂刘显贵聪明得过了头,把账目做得如此详细,恐怕别人看不明白,唯恐证据不够充分,但事以至此他想什么也于事无补了。
焦虑不安一阵后,隆必额立即恢复了理智,他三番五次地密嘱刘显贵不惜代价追回账本,封活口也是当务之急,不要有所顾忌!
得到刘军门账本已经追回的禀报后,隆必额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原处。可没几天,他又听说顾景星、李元辅一行欢蹦乱跳地进了北京城,他的心又悬起来了,这些人可都是活口呀?!隆必额心里又埋怨刘显贵办事太不靠谱,太潦草、太缺心眼。你想,要是顾景星、李元辅或者其他人在路上已经翻看过账本是啥后果?
刚踏实了几天的隆必额又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他八百里加急责问刘显贵“啥后果?” 那边回禀:“三册账本密封在油纸里又被缝进夹衣,途中没有丝毫打开的痕迹。”隆必额的心这才算彻底踏实。
这天,隆必额下了早朝洗漱后午膳,午膳后想睡个午觉,可躺下后,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以往,隆必额躺下后上下眼皮一碰就能发出鼾声。四更洗漱,五更早朝,午膳后正是补觉的绝好时刻,可今天躺下后,他上下眼皮碰了无数次却睡不着。
隆必额一闭眼就是早朝上的情景,而且一幕接一幕地在自己眼前晃。一会儿是皇上,一会儿是明珠、冯溥,一会儿又是纳兰性德,过后又是李光地,后来又看到了曹寅。这些人都让他想着闹心。
他翻了个身,把脸朝墙,避开窗子的阳光,但还是睡不着,眼前还是早朝上的情景。今天早朝格外麻利儿,朝议的几件军机大事分歧不多,皇上准奏后就拟旨了,全没有往常的冗长拖拉。突然间的闲暇让大臣们很不适应,都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上朝是个耗费精、气、神的地方,四更起床时还迷迷糊糊的大臣们,一上朝堂个个都会思维敏捷,眼睛发亮,全跟打了鸡血般的亢奋。
隆必额亢奋的精气神儿闲暇下来就开始琢磨事了,看到龙椅上年轻的皇上摆布起朝政来如此娴熟,他的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隆必额想起当年鳌拜杀苏克萨哈的情景,当时的皇上可不是今天这等模样。鳌拜列举苏克沙哈十大罪状,要杀无赦时,满朝文武吓得呆若木鸡,心里都疑惑:苏克萨哈毕竟是先帝爷的顾命大臣,哪能说杀就杀呐?鳌拜太过分,太猖狂了吧!但却没人敢吱声,都眼巴巴地望着皇上。康熙心里明白:索尼死后,苏克萨哈是唯一能制衡鳌拜的筹码,听到鳌拜网罗罪名要杀苏克萨哈心里当然反对。他知道,苏克沙哈的几条罪状哪里够得上‘杀无赦’?就想等一会儿哪位大臣站出来提异议时自己再做决断。可是等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苏克沙哈说句话,康熙皇上再次领教了鳌拜的霸道和气场。最后康熙皇上不得已,说了似商量又不像商量,像口谕又不是口谕的话:“苏克萨哈之罪,还不至于杀头抄家吧?”皇上的话音刚落,几位大臣就纷纷附和。此时鳌拜竟然窜到皇上眼前,跺着脚叫喊:“谋逆、谋逆、谋逆!谋逆不应该杀无赦吗?!”吓得几位大臣再不敢吱声了,看着鳌拜咆哮的样子,康熙皇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克萨哈被杀头抄家。
当年,隆必额最有资格为苏克沙哈仗义执言,他也是顾命大臣之一嘛,康熙皇上也十分期待隆必额站出来说句话,他的态度稍微倾向点皇上,鳌拜也不敢如此猖狂,苏克沙哈就有可能捡回一条命。退一步讲,隆必额说句打圆场的话,皇上也有个台阶下。可是,怂蔫奸的隆必额却装傻充愣,装聋作哑,一副麻木不仁的态度令皇上和苏克沙哈大失所望。
想到这些隆必额也常常感到惭愧,汗颜,可话又说回来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道理吗?”“明哲保身”不是处世之道吗?皇上能理解自己的做派嘛?冯老头说我是“助纣为虐”,皇上认同吗?
睡不着的隆必额索性睁开了眼睛,坐起身面壁,他感觉有点憋屈,又转个身面向窗户。他眼前浮现出皇上侍卫倭赫那张阳光灿烂小脸,他被杀不是更冤枉更无奈吗?
如果说鳌拜杀苏克萨哈是给文武大臣们看,那杀倭赫纯粹就是给皇上看。康熙听说鳌拜要以“盗骑御马”的罪名杀自己的侍卫,心想,明摆着是欲加之罪!鳌拜的醉翁之意皇上也是心知肚明。听了鳌拜的说辞,康熙皇上几乎是用悲愤和仇视的眼神盯着鳌拜,眼神里告诉他我的侍卫岂能容你插手?就是治罪也是领侍卫大臣的权限也轮不到你处置。再说,“盗骑御马”多可笑的罪名?!替皇帝伺候御马,遛马、跑马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吗?能让一匹御马自己跑嘛?康熙皇上心想:鳌拜你再跋扈,再猖狂,再肆无忌惮,也不能凭空孽杀我的侍卫吧?倭赫对你出言不逊,那是他看你对朕趾高气扬的言行气不忿的发泄,即便有罪朕也可以赦他无罪!
鳌拜是何等精明的人?康熙皇上的眼神心思他心知肚明,但还是把倭赫给杀了,然后振振有辞地说:“‘盗骑御马’是先帝顺治爷定的罪名,我身为顾命大臣,顾什么命?不就是替先帝爷看守好这些规矩!触犯规矩,我一个顾命大臣听之任之,那能算忠于职守吗?对得起先帝爷的托付吗?”
隆必额在边上看得明白,鳌拜在与皇上斗胆量、比气场、较量心劲儿呐。鳌拜从皇上的眼神里也知道,皇上是蔑视我的胆量觉得我不能也不敢杀他的侍卫,不论是权限还是罪名都有点荒唐。确实,权限暂且不论,就是“盗骑御马”的罪名就是个可有可无已经过时和废弃多年的规矩,但我偏要以此发难。鳌拜清楚皇上可以特许侍卫骑马或是赐予他骑御马的身份,或者用其他名义赦免侍卫,可别忘了,皇上您可是大清国的皇上,那“盗骑御马”的条款又是先帝爷的规矩,在大清国与私情上,在先帝爷与侍卫上,您自己看着办吧?最终倭赫的人头落地,那天满朝文武亲眼看着康熙皇帝饱含着泪水示意退朝。
想着当年皇上满脸无奈和愤慨的眼神儿,隆必额心里笑了。可再看皇上今天的举止,隆必额又皱起了眉头,觉得当年自己的角色很不光彩。隆必额当年扮演着什么角色呐?
当年康熙帝刚亲政不久,既无人脉又不熟悉朝政。鳌拜呐,以赫赫战功和护卫顺治帝登基的丰功伟绩成为顾命大臣。索尼和苏克萨哈消失后,鳌拜成为说一不二的权臣,此时,隆必额与鳌拜的关系是或一唱一和狼狈为奸,时而相互利用,时而又勾心斗角,在根除苏克萨哈时,隆必额客观上就是鳌拜的帮凶!
鳌拜被搬倒后,隆必额有唇亡齿寒的感觉,他曾一度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生怕皇上找他算账。可谁能想到,鳌拜一倒,他树上的猢狲们都跳到隆必额的树上,再加上唯一顾命大臣的身份,隆必额顷刻间竟成了又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康熙皇上都感到诧异和无可奈何。
隆必额得势后能维持数年不倒,得益于他懂得韬光养晦。虽然他也有左右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思,但他与鳌拜的专横跋扈不同,他用温和的贴己的态度笼络群臣,用大把的银两结党营私。鳌拜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与皇上分庭抗礼,隆必额可没有这个胆量,分庭抗礼?他想都不敢想。他只是一手封官许愿,一手金钱笼络,全力培育自己的势力以维持自身的既得地位。
最近一年隆必额觉得自己的权势、威望,影响每况愈下,户部、兵部、刑部的尚书、侍郎逐渐被皇上以各种理由撤换调离,这些人可是他多年来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培育的势力基础哇!地方上他的门生,或与他关系密切的总督、将军、巡抚们也在陆续被调换、撤换,精明的隆必额发现朝堂的态势正朝着不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隆必额的势力就是门生、亲信,朋党,撤换他的门生、亲信、朋党就等于砍掉隆必额手足斩掉他的爪牙。最近皇上还要为“博学鸿儒”们开恩科,分明是招天子门生。看到天下的“博学鸿儒”齐聚京城,看到当今皇上逐渐成熟并娴熟老道地点拨朝政,隆必额再一次感到诚惶诚恐了。
想到这儿,隆必额就不只是郁闷了,简直有点愤恨,他不敢愤恨皇上,就把愤恨转移到皇上身边的近臣和红人上。
第一个让他不顺眼的就纳兰明珠。这位首辅曾经的领侍卫大臣,今天早朝上,他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就是不屑,还夹杂着几分轻蔑,让隆必额心里很不舒服。想当年鳌拜杀他麾下的侍卫时,这位主子连眼皮都敢抬,生怕鳌拜找他的茬儿。今天他居然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多少有点放肆!隆必额又拿眼神寻觅明珠的眼神,可人家竟然傲慢地移开了。隆必额心说:好哇,您现在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嘛,又推荐了个颇具皇上欣赏的李光地,如日中天呀,眼里没谁了。
隆必额又看看李光地,心说:皇上称他俩是肱骨之臣,我看更像哼哈二将。皇上说“要削藩”,明珠立马上调陈:“晚削不如早削,长痛不如短痛。”李光地接着就上奏折:“试论尾大不掉的恶疾与弊端。”隆必额心想:幼稚!打仗就是打银子,撒银子,大清的银库现在还捉襟见肘呐,削藩、削藩,哪来的银子?一点不懂审时度势。皇上不是要与“与民生息”吗?削藩打仗怎样“与民生息”?
此刻,隆必额下意识地觉得有眼神在看自己,抬眼一看正是李光地。李光地见隆必额抬起了头拿眼看他,就把眼睛一翻看别处了。隆必额心里这个气呀,心想,鳌拜当年专横跋扈还是有道理的,否则,这帮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身旁一阵咳嗽声,隆必额不用看就知道是冯溥,一个惹不起的倔老头,当年鳌拜都让他三分。冯溥人品好,一身正气,但口碑很差,原因就是在‘倔’字上,什么同窗、门生,亲朋好友,一言不合就发一顿倔脾气一点情面不讲,稍不顺眼老人家就参人一本,他才不管你是皇上红人还是鳌拜的朋党。
鳌拜诛杀苏克萨哈时,冯溥正抱病在床,听说苏克萨哈被杀头抄家,气的老倔头七窍生烟,愣是让人抬到宫门口,堵着出宫的鳌拜厉声质问,高声责骂,弄得鳌拜颜面扫地,无地自容;令围观的大臣们啧啧称赞,个个心中窃喜,暗暗叫好。老倔头骂鳌拜:“你欺君罔上,欺人太甚、欺行霸市” 。旁边的大臣们听了竟然齐声叫起好来,这令鳌拜感到惊诧。皇上闻讯后,也由此看到了人心,并下定了要铲除鳌拜的决心。
倔老头也不是逢人便倔,他喜欢儒雅清流之类的人,像陈维菘等。听说陈维菘路过自己的家乡,几次捎信让他赏光留宿。老倔头还怕陈维菘客气推辞,捎信说:“你到家里帮我翻翻书籍,晒晒书虫。”遇到清流之辈,对他说什么都可以,聊多久都奉陪,而且是酒逢知己般的缠绵絮叨,像陈维菘,倔老头听他说什么都顺耳,怎么看怎么顺眼。看顺眼了就管吃管住,还要与之结交。同龄的一定结为金兰之好,遇有陈维崧这样的晚辈也要结为忘年之交。
近些年来,冯溥的倔强脾气多少有些收敛,不轻易发脾气了。收敛的那点倔强脾气不是消减了,磨圆了,而是更专注专一了。换句话说,就是发脾气还挑人了,一般人他还懒得搭理你,脾气专找他横竖看不惯的人发,由此,隆必额他们算是有对头了。
俗话说:冤家路窄。朝堂上隆必额与冯溥同在一个队列,隆必额属顾命大臣位列第一,冯溥大学士也为当朝一品排列其后;隆必额的对面就是明珠、李光地,隆必额闹心呐。他是大声吵完再小声吵,对面吵完又前后吵,隆必额不耐其烦!
隆必额懒得侧头看冯溥,就扬起脸看御座。康熙帝正在铿锵有力地讲削藩,看着康熙皇上日渐成熟的龙颜,隆必额心里又泛起阵阵的凉意。他又想起了位高权重功高盖主,权倾朝野的鳌拜想到了鳌拜的下场,隆必额连打了两个冷战。再看看站在御座下方,身着明黄马褂身挂腰刀,威风凛凛的曹寅时,隆必额就不是打冷战了,他感觉到了一股股阴冷的杀气正在向他袭来。
此刻,隆必额的脑海了就不光是朝廷这点烦心事了,他看到曹寅就联想到刘显贵,想到每年几十万两来路不明的银子,想起了与账本有关联的几条、十几条、甚至几十条姓命,当然,这性命数里也包括他的一家老小。
隆必额原本与江宁曹家没有过节只是忌讳、忌惮而已。皇帝的耳目吗,谁不忌讳?皇上授予江宁曹家“两淮盐政”和“巡视漕运”的专权后,隆必额才感觉麻烦大了。盐政、漕运可是绝大部分税银的来源和途径地呀!换句话说,占天下税银几乎小一半的江南省,税银的征收,盐政的管理,税银的流转,都被曹家监管起来了。
皇上不但要监视税银的征收、流转,还授权曹家直接插手地方州府的行政事务,这令隆必额、刘显贵和贾明感到事事都棘手起来。他们惯用的克扣和加码征收的手段和做法完全行不通了,此后,隆必额对江宁曹家才有了“如鲠在喉”,或“眼中钉,肉中刺”的感觉。布政使贾明曾设想把江宁曹家拉进来入伙被隆必额及时制止了,并明确告送他:“曹家岂是金钱和地位能收买的!”
隆必额曾在盐政和漕运巡视权上打主意,他绞尽脑汁想把盐政和漕运的大权夺过来,他甚至上折子建议设置漕运总督统管盐政和漕运。他想,只要盐政、漕运的大权离开曹家,一切事情就好办多了。隆必额还示意吏部上折子,一会儿说盐政、漕运管理交叉过多,协调困难,漏洞颇多。一会儿又说朝廷与地方之间共管、分管职责不清弊端凸显,可连上了几道折子,就是不见旨意。隆必额还亲自催了两次皇上也没见下文。
在隆必额绞尽脑汁算计盐政、漕运大权的时候,刘军门的八百里加急就到了:要人命的账本丢了,并有可能正在送往京城!隆必额顿时蒙了,接连数天寝食不安。盐政、漕运大权能不能夺过来,对隆必额来说意义暂且不大了,眼前他要顾及头上的顶戴花铃和颈上的吃饭家伙!这之后,隆必额与江宁曹家就成了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利害关系了。
曹寅的身影此时在隆必额的脑海里简直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刃,不时在他眼前和项下舞动,不知什么时候就刺杀过来。此时曹寅的明黄色马褂又上下闪动了,隆必额浑身一机灵,抬眼看时,曹寅正把一本奏折接过来转呈到康熙手里。
隆必额四处寻摸,猛然发现这些天没见到纳兰性德,平常转呈奏折是一等侍卫纳兰性德的事,这些天没见到纳兰性德呀,他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出京了?去江南办差了?想到这儿隆必额腾楞一下跳下了床来。
听到动静的丫鬟使女们进来帮他洗漱更衣。一直等在门外的门房管事见老爷都整理利落了,马上递上李元辅的名状。隆必额一看:镇江正四品知府李元辅,隆必额一看头又大了,心说:真没眼力见呀!瞧他选的时候?隆必额早就知道李元辅一进京城就一头扎进了明珠府。当时他想也好,离这个是非知府远一点挺好,反正是他想抛弃的卒子,明哲保身是当务之急。可时间一长,隆必额又担心,他怕明珠等人把李元辅给笼络过去,或问出点破绽,那可就前功尽弃了,想到这儿,隆必额本想传李元辅进府,敲打他几句,免得他胡言乱语,可一想,不妥,这不是贼喊捉贼,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就打消了当面敲打的想法。隆必额对李元辅心里是纠结的,他没想到李元辅自己找上门来,见不见呐?
见吧,真不是时候。这老兄一路上背着响雷进京城,谁愿意见他?眼前,隆必额府与江南之间最好少点瓜葛,少点联系。你想呀,青州驿站一把大火多大的动静?路上截杀又被曹寅给救了?没有皇上的口谕曹寅能带侍卫出城吗?朝野上下人们就没脑子?旁人能不多问几个为什么?正在大家猜测、联想、假设的档口,一个活口证人背着响雷进了隆必额府,你说让别人怎么想?
对,找个理由不见!理由很多,晾他李元辅也不敢说什么,可李元辅会怎么想呐?想后又会怎么做呐?李元辅被舍弃,差点当了殉葬品,他可是到了穷途末路和穷凶极恶的边缘了。想到这儿,隆必额心里就没底了,其实,他此时此刻特别想知道江南的详细情况,这些情况,问谁也不如问镇江知府李元辅来的清楚明白。
镇江是富庶之地,又是京口将军府的驻扎地,当地的税银情况,人脉关系李元辅自然了如指掌,顺便再了解点“账本”一路上是怎么回事儿,毕竟与刘军门、贾明的书信来往局限性太大,都不能明问明答弄得两边都很着急,隆必额也渴望听李元辅亲口说说。
基于这些疑问,隆必额决定见李元辅。
门房管事在外面很在意的等待着回音,心里默默地希望老爷赶紧说句:“书房会客。”因为他怀里揣着李元辅五两银子的门贡呐。北方来拜见隆必额的人最多门敬只是给些散碎银两,偶然碰到江南来的给个一二两就能让他乐呵一个多月,可这位李知府一出手就是五大两银子,当时他乐得脸都兜不住了。老爷躺下这两三个小时,他悄悄地跑进来三五趟了,看到老爷不吱声,门房管事说:“李知府晌午就来了,等了可是有几个时辰了。”隆必额听了才慢悠悠地说了句:“客厅会客。”门房管事听了如释重负转身就跑,沿途高声喊道:“李知府客厅请,客厅请。”
李元辅这些天在明珠府吃得满意住得也舒服,与大家相处的也算和谐,一次还在西花园偶遇明珠大人并攀谈了一番,但最后他还是搬到会馆去了。都挺好的为什么非要搬出明珠府呐?他确实挑不出来明珠府的不是,就是觉得府里的人跟自己不像一路人,或不是同路人。
这些天,他与纳兰性德、曹寅、顾景星等的亲密接触,李元辅觉得这些人与自己总是格格不入,与他们怎么吃,怎么聊,怎么交流总是热络不起来或说始终处于恒温状态。
虽然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不但主动、热情,还常常降低身份甚至投其所好,可屁事不管,他有一种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感觉。本来经过一路的绝情追杀,李元辅对刘军门等人寒心透了,他后悔跟随这么一帮无情无义的伪君子,他肠子都悔青,他发誓要改换门庭。看到纳兰性德、曹寅的身份背景要比刘军门强悍多了,就打定主意想投到他俩的门下,可忙活了很久,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再想通过顾景星使点劲,还是不奏效,投奔的心劲就慢慢地凉了。彻底让他凉到家的原因是:他观察多时了,这些人既不谈钱还很少谈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假正经,生分的很。李元辅心想这样的人我和您交往有什么劲儿?趁早拉倒也好,一帮生瓜蛋子。
让李元辅彻底失望和扫兴的是 ‘渌水亭’的一次聚会,当天来的人还真不少,几十名各地到京的博学鸿儒,京城的达官显贵;可陆续还来了一大帮布衣草民,其中不乏穷困潦倒的穷秀才,李元辅称之为乞丐文人。看到这些人与纳兰性德勾肩搭背,见到他头顶的四品顶戴居然只是拱拱手心里极不舒服。跟他们寒暄吧?他们回话时眼皮子都懒得抬。李元辅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心说:一帮什么东西!要是在镇江街面上,我一个个打断他们的狗腿,李元辅恶狠狠地想。可纳兰性德和曹寅却唯恐招待不周,顾景星,陈维崧、高士奇等也跟他们搞得火热,却常把李元辅晾在一旁。受到慢待的李元辅终于急了: 搬走!李元辅搬出了明珠府。
李元辅本来还想通过陈维菘的关系与冯溥接上关系,陈维菘还真带他去了趟京城的冯府。他进院一看,冯府院落不及明珠府邸的几分之一,相比之下寒酸的很,李元辅心里就低看了冯溥。一见面,冯溥还是个铁面无私倔强无比的倔老头,他俩还没坐定,老头就开骂各级官员们的贪腐无能,一副要把贪官污吏统统革职法办的架势。李元辅一听这个更不对路子,勉强听完冯溥的道德训话,李元辅一出门就彻底打消了攀附冯溥的心思。投靠谁呐?
李元辅想起了大家在“渌水亭”聚会时纷纷称颂纳兰性德的那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词句。 他觉得还是刘军门这帮人与他投脾气,对他也更实用!分银票时的爽劲儿,办起事儿的麻利劲儿都让他真舒服。可又想到黑师爷纵火和玉米地翻脸不认人的嘴脸,李元庸又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说:这帮人就是有点翻脸无情,心狠手辣。“我何去何从呐?”李元辅绞尽脑汁琢磨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刘军门、贾明这条船,毕竟他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可是他又及不情愿主动再跟他们联络,倒不是台阶的问题,是李元辅一想到黑师爷心里就发寒,就愤慨,就欲哭无泪,他们办事太狠、太绝。怎样不失身份,又能报一箭之仇,还能与刘军门、贾明和好如初呐?李元辅思来想去就想到了刘军门的大靠山,权倾朝野的隆必额,隆太师。他想,如果我能拜在这位顾命大臣的门下,刘军门、布政使他们会做何感想呐?李元辅漏出了这些天难得的一笑。他决定“游”进隆必额府这个“深潭”。
在漫长的等待中,李元辅就琢磨见了隆太师从哪儿说起呐?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呐?当他琢磨得有点困倦的时候隐约听到:“李知府客厅请”的吆喝。
“门生拜见座师”。李元辅上来就给隆必额行了个弟子礼,一下子就把师生关系强加给了隆必额。隆必额听了有点意外和莫名其妙。隆必额刚才还猜测:李元辅一见面一准要告刘显贵的状,倾诉自己的委屈请他做主。隆必额想好了把责任全推给刘显贵,什么账本、火烧、截杀自己一概不知情,过后再痛骂刘显贵一番,先笼络住李元辅再说。也许李元辅破罐破摔过来是兴师问罪呐?隆必额心想晾他也不敢来这儿撒泼耍赖,在我府里什么都好办。不料,李元辅一见面喊他座师,这到让他感到意外了。
隆必额又端详了一番李元辅问:“你是?”李元辅说:“门生的座师本来是熊赐履,但座师赋闲在家,门生只能拜见座师的座师隆太师了。这是门生孝敬您的‘炭敬’。”说吧,李元辅递上一张银票。隆必额瞟了一眼是张5千两的银票,顿时又感意外:四品官送的‘炭敬’一般都是5百两,送一千两的都屈指可数,这个四品知府一人送了10个知府的‘炭敬’着实让隆必额有些意外,心想:还是江南省这是个肥的流油的地方。隆必额心里喜悦,但嘴里却不咸不淡地说道:“好、好、好,看座、看座。”隆必额就把李元辅这个“门生”给收下了。
李元辅喝着茶暗自得意,隆必额收了银票心中舒服,俩人交谈的话题、语气也显得格外亲密。“家里都好?”隆必额亲切地问。“都好、都好,托您老的福都好,”李元辅忙不迭的应道。“看到您老红光满面,神采奕奕,门生就心满意足了。”李元辅恭维道。隆必额捻着稀稀拉拉的胡须自得地笑了,但还是谦虚道:“老矣、老矣。”俩人谈笑风生,亲密无间但就是不谈正题,绕开各自关切的话题相互打着哈哈。
隆必额见面寒暄时,本来想说:你一路辛苦哇,他怕勾起李元辅诉苦的话题和感伤,一路上岂止是辛苦,命都差点搭上。李元辅呐,本来想说:本来早该过来给您老请安,但杂事太多一直没得功夫,但他一进京城就住进了明珠府瞒得了谁?在明珠府杂事太多,您都忙些什么?李元辅深知隆必额与明珠是针尖对麦芒的关系,所以,他也避开了这个话题。
俩人周旋了一会儿,隆必额有点亟不可待了,他急于知道江南情况,特别是有关盐政、税银的消息,尤其是与刘显贵、贾明和曹家的有关消息。隆必额抿了一口茶,就把话题往正题上引,他慢条斯理地问:“江南的三大盐场今年产量如何呀?”李元辅刚端起茶碗想抿口茶,听到问话马上把茶碗放回茶几,答道:“今年没有遇到太大的台风,江淮流域也没有泛滥洪灾,三大盐场的产量比往年增产了三成多呐!”隆必额听了一愣,心想:刘显贵和贾明的奏报上可说今年比往年减产了近两成,两笔账一对,竟相差了五成?隆必额心里磨叽,脸上到没显形,依然平淡地问道:“漕运、税银的征收顺利吗?”李元辅说:“门生只知道江南两淮税银征收很顺利,这两年抗捐抗税的少多了。” 隆必额心里又是一愣,他得到的消息是:江南两淮一带刁民闹事滋事的事情此起彼伏,漕运税银损失颇多。李元辅说的两点,让隆必额觉得刘显贵、贾明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增产三成与减产两成,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江南孝敬隆必额的银两可是按产量抽取的,这里外里可是相差了不少银两!漕运到是按照征收到的税银提取银两,可是他们报的数量有多少可信度呐?今年他们送来五十万两,是比去年多了七八万两,可是按照李元辅所报的产量和漕运税银,他隆必额起码要分得七八十万两才对呀,隆必额心里暗骂刘显贵和贾明耍心眼儿。
李元辅看隆必额的神色一会儿沉思,一会儿紧皱眉头,一会儿竟然有些愤慨,感觉自己话可能让老座师不太高兴,就换个话题:“座师,如今明珠府颇为热闹,天下参加恩科考试的‘博学鸿儒’几乎都去过明珠府。他家的公子纳兰性德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这可是在笼络人心呐,他们费尽心思招揽门生有点图谋不轨吧?”隆必额听说纳兰性德还在京城的明珠府,心里倒是踏实了一块。至于李元辅说的笼络人心和图谋不轨之类的话,他实在不感兴趣。心说:他们是奉了皇上的口谕,替皇上笼络人心,明珠和他公子哪有招揽门生的资格?这些人今后都是皇上的门生!想到这些人今后都是替代、替换自己门生朋党的人选,隆必额不由自主地“呸”地一声往痰盂里吐了口痰。李元辅吓得不敢说话了,心里责怪自己:忘乎所以不是,在这里怎么能提纳兰明珠!
“江宁织造曹家怎么样?”隆必额漫不经心的问。刘元庸不敢贸然回答了,他心里也磨叽:哪方面怎么样?您老问得明确点。看到隆必额等着回禀,李元辅就试探着回道:“他们把刘军门家给欺负惨了,曹家有点跋扈。”“还是那么爱管闲事?”隆必额问。李元辅这回听明白了,座师并不关心谁受欺负,跋扈不跋扈,他想知道曹家插手地方事务和漕运盐政的行径。“哈。自从曹家署理了盐政又巡视漕运,税银的征收和那个,啊,那个,费劲多了。”李元辅想说;从中克扣中饱私囊的银子弄起来费劲多了,他不知道在这个身份显赫的顾命大臣面前,怎样体面地说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怎么个难弄法呀?”隆必额没有顾忌地反问。李元辅心说:嘿,老座师原来如此体恤“民意”,谈起这些东西竟然与刘军门、布政使一样直截了当,平易近人,想到这儿李元辅一阵轻松,精神头也来了。“那曹家简直就像苍蝇,哪里出税银就往哪里飞,哪儿过税银就往那里‘盯’,真令我们不胜其烦,以前额外征收点税银易如反掌,我们这些人一商量,就开征,现在就难多了,得千方百计的躲开曹家的耳目。前一段时间,过往货船每条我们额外多征收三钱银两,被曹家发觉后,不依不饶,还把额外的部分全给没收了。盐场的产量他们盯得更紧,以往我们与盐商合计着办,多报、少报就是弄弄笔墨的事,如今不行了,曹家又是查账目,又是核库存,还经常盘问账房先生,您说只是图何许呐?现在做笔假账紧张的大家都五斤六瘦儿的,您老说这不是断人家的财路吗!”
李元辅精神振奋的一口气说了许多,累的停下来喝了口茶。“你们没有想点别的办法?”李元辅放下茶碗含糊地说:“只能在粮草、军饷上动动脑筋了。”“光是动动脑筋?”李元辅本来想把粮草、军饷的事含糊过去,可没想到老座师如此刨根问底,粮草、军饷是刘军门与李元辅私下的营生,刚才顺嘴一吐噜说漏嘴了,没想到隆必额还盯着追问,李元辅显得尴尬了。见李元辅支支吾吾的不想说明白,隆必额点拨道:“粮草、军饷是关系到脑袋的事情,不可轻举妄动哇。”隆必额毕竟是前朝的顾命,关键问题只是点到为止,李元辅听了浑身又起了鸡皮疙瘩,痒痒的他不自觉的扭动身子。
“曹家盯住的可不光是银两,还有人命呐。”隆必额看到李元辅浑身不自在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又点拨道。“曹家还能怎样?!”“嘿嘿,李知府进京的路程很辛苦吧。”隆必额奸笑着戳了一下李元辅的疼处,李元辅又是一身鸡皮疙瘩。“路上他们追逐的什么东西?图财害命吗?”隆必额摁住李元辅的疼处又戳了他一下。“好像是几册账本。”李元辅颤巍巍地说。隆必额盯着李元辅忙问:“什么账本?谁的账本?记载什么的账本?” 李元辅看着隆必额咄咄逼人的架势,胆怯地回禀道:“好像,好像是刘军门他们克扣,克扣什么的账本。”“他们克扣?!是你们,你们克扣粮草、军饷和额外征缴税银的账本!”隆必额提高了嗓门,并且声调怪怪地斥责道。李元辅身上的鸡皮疙瘩被惊出的一身冷汗覆盖了,他不敢说话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老座师”。
“曹家还能怎样?曹家想要你们的小命,曹家想杀头抄家,账本上的哪笔账都够杀你们头,抄你们家的罪过。”隆必额的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使李元辅明白了,曹家——账本——沿途截杀之间的连带关系,特别是这一连串的事竟与自己息息相关!路上他只知道账本对刘军门来说,可谓是生死攸关的东西,也朦朦胧胧地感觉或猜测到可能多少与自己也有点牵连,但他还真没往深里想。今天听隆必额一说,他才知道,自己在账本里的权重和罪责!
“那可怎么办呀?账本现在怎么样了?刘军门他们知道吗?”李元辅几乎是带着哭腔连问了几个问题,并且是语无伦次的问题。隆必额看到李元辅的样子,心想:这人太没出息了,不是个敢做敢当的人,但从他这里确实能得到许多真情,况且今后与曹家斗也需要镇江知府这样的一线官员,由此看来,此人还是很有价值的。“账本是次要的,曹家要你们命才是关键,”隆必额又恢复了平缓的语气。
隆必额破例安排了一桌酒席,这让李元辅意外惊喜,又听说刘显贵也极少有这等待遇,李元辅对隆必额简直是感激涕零了。能与先帝爷的顾命大臣同桌对饮,李元辅做梦都没有想过,他边喝边流泪总是觉得在做梦。他数次起身敬自己的老座师,干了一杯又一杯。当老座师缓缓地举杯说:“此杯给你压压惊”时,李元辅是和着泪水干掉的这杯酒,当隆必额嘱咐他:今后遇事可与他直接联系,不要介意刘显贵和贾明时,李元辅捣蒜般地点着头。
席间,隆必额还屏退左右跟他耳语了一番,李元辅又是一阵猛点头,嘴上利落地答应道:“座师放心,门生明白,曹家与我们不共戴天。”李元辅是坐着隆必额府的轿子回的会馆。他的心情就别说了,不但心情爽快,精神还高度亢奋,什么刘军门、布政使此刻在他眼里都显得很渺小,更别提顾景星、纳兰性德和曹寅了,他们简直不值一提。他想好了,明天打道回府,风风光光地回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