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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第六章 沿途悟道

书名: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字数:8436 更新时间:2025-02-03 01:30:04

刘显贵、贾明、李元辅左顾右盼终于把发落顾景星的圣旨盼来了,听完宣旨,三人却呆若木鸡。“顾景星即刻礼送进京,参加‘博学鸿儒’会试,沿途食宿起居由州府官员负责,安全准时进京唯此唯大。钦此。”圣旨中安全两个字笔墨很重。

贾明、刘显贵和李元辅把宣旨官请进后堂,落座寒暄一番后,宣旨官说:“皇上还有口谕。”贾明等人又扑通一声跪下听旨。“江南名士顾赤方,影响一方,感召此人进京,对天下‘博学鸿儒’进京应试有鼓舞和感召之用,尔等要深明圣意,不得怠慢,此人所作《黄公说字》随人进京。”宣旨官宣读完口谕,三人傻眼了。

顾景星终于成了渔翁网里的大鱼,不是被逼迫到如此境地,顾景星才不会进京应试呐!迫害他的贾明、刘显贵和李元辅更是机关算尽,可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个结果,三人都很郁闷。

启程这天,顾景星衣帽焕然一新,只是精神萎靡不振。他公子给他送来了部分誊写好的《黄公说字》,曹顾氏给哥哥带来了换洗的衣物和捎给外甥曹寅的几册薄书。顾景星与家人依依惜别。

礼送顾景星进京的是李元辅。由知府亲自礼送进京,确实有些夸张,其他省的“博学鸿儒”进京至多是本县的县丞或之大是巡抚衙门的同知,到了顾景星这里,礼送的官爵大了好几品,且是正职。

李元辅当然极不情愿,贾明和刘显贵也觉得过分。一个明末遗民,犯不着如此隆重吗?宣旨官听了他们的嘀咕和疑惑顿时申斥道:“‘深明圣意’懂吗?圣意就是给天下人看看皇上礼贤下士渴望贤能的诚心。再说了,圣上说顾景星有鼓动,感召之力,什么意思啊?现在博学鸿儒们大多以明末遗民的身份自居,羞于站出来为朝廷做事,你们不知道他们有多顾面子,请他们有多费劲!圣上为此都寝食不安呐。顾景星进京了,应试了,就打消了许多人的顾虑,他一带头,会影响一大批人,皇上的鼓动感召的含义就在这里,你们还听不明白吗?!”宣旨官看看李元辅还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就说:“知府可是个大官呀?不愿亲力亲为?那好办呀,奏明皇上,换个人呗,省的您老大的不乐意,乐意干的人多了去了,怎么样?李大人。”李元辅听了这话差点晕过去,捣蒜般的点头说:“奴才愿往,奴才愿意礼送。”“这不结了。”宣旨官尖声尖气地说。

顾景星一行启程了。顾景星与李元辅各坐一辆马拉轿车,四个骑马的衙役和两个挑夫随行一队人马向京城进发。

常熟地界是李元辅的地盘,县令准备好了知府的仪仗,在县界上恭候他们的李知府。李元辅换上绿泥大轿,轿前打起回避、肃静的仪仗,李元辅威风抖擞地进了常熟城。

常熟县令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敢怠慢,接风洗尘后又安排在当地转名胜。李元辅也不客气,会客访友,游览名胜,忙得不亦乐乎。

他的忙乎,仿佛在排解自己的郁闷,也像故意做给顾景星看,让顾景星看看他的地位和威严。到常熟的途中,乘车、睡觉、吃饭甚至解手,顾景星都与他平起平坐,即便如此顾景星还不领情,经常用鄙夷的目光扫射他,这让李元辅愈发的郁闷。我堂堂的镇江知府,与你一个落魄文人不分伯仲?

开始两天,李元辅还强忍着不满,满脸堆笑的对待顾景星,毕竟是皇上邀请的人嘛,可时间一长,他就有点忍不住了,笑脸也堆不出来了,尤其是看到顾景星那撮傲慢、倔强的山羊胡,他更是来气。顾景星瘦高,李元辅矮胖,俩人一见面顾景星微微昂头时,那撮山羊胡的胡尖正对着李元辅的鼻尖,仿佛一只狼毫小楷笔,随时要在李元辅的脸上运笔泼墨,李元辅每次见状都猛然把脸扭开。

李元辅只有在属下面前才能找回自尊,每到一处,他下了马车换乘绿泥大轿时都会很在意地撇几眼顾景星,心说:你个干瘪老头也配跟我平起平坐?!游览名胜时他是前呼后拥,还特意把顾景星甩到一边或扔在最后,变着法子冷落他,贬低他。

常熟虞山的初秋,秋叶刚红,湖鲜正美,李元辅哪有不看、不尝的道理?爬虞山赏秋叶,登绝顶览风光,李元辅很是惬意。

品尝湖鲜后,李元辅就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虞山了。

登山这天,秋高气爽,蓝天白云,如诗如画的常熟山水景致精致迷人。李元辅一路的心情也格外地好,他到处指指点点,高谈阔论,还与县令和县令的师爷们吟诗唱和,雅兴浓郁,好不自在。

听到顾景星在后面咳嗽,尽管人家是无意的,但李元辅却很在意。顾景星每咳嗽一下,李元辅的脸上就呈现一阵窘态,咳嗽声令李元辅的游兴锐减。

县令和师爷们知道顾景星的名气,便纷纷与顾赤方赋诗、填词、唱和,李元辅听后也使劲地咳嗽,变异的咳嗽声犹如巨大的怨气从肺腑中喷出,嗷嗷作响。县令等人非常知趣,马上避开顾景星向李知府靠拢。

从虞山下来回县衙途中,正经过“言子墓”,顾景星叫停马车,独自下车去凭吊,李元辅等也不好说什么,不耐烦地跟在后面。

言偃被尊称为言子,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贤人之一。言子在任鲁国武城宰时“境内到处有弦歌之声”深得孔子欣赏。在孔子的三千弟子中言子是唯一的江南人,被尊为“南方夫子”,还被尊为“十哲”之一。由于地域的关系,江南对言子的崇拜仅次于孔子。

顾景星仔细读着历代名人的碑文题跋,捋着山羊胡不住地感叹。当地县令凑到跟前问:“赤方先生有何感慨?”顾景星沉吟了片刻,捋捋山羊胡说:“我在琢磨‘德行’二字。当今的人们张口闭口都念叨一个‘德’字,把‘行’字丢到了一边,德行、德行,‘德’怎么能给跟‘行’分离呐?魂魄与肉身能分离吗?”顾景星转头问县令。

县令听了笑着答:“魂出窍,肉体就如行尸走兽一般,不能分,分不开,分开就不是人了。”顾景星说:“所以,‘行’就是‘德’的魂魄,没了 ‘行’这个魂魄,‘德’还叫‘德行’吗?没有魂魄的人还称其人吗?许多人不论忠逆,不分良莠,都单单把‘德’字挂在嘴边,都把‘德’字贴在脸蛋上,而把‘行’这个‘德’的魂魄撇在一旁,这还能算‘德行’吗?我说今后要把‘德行’颠倒一下,叫‘行德’在‘行’中看‘德行’多明了。”

李元辅知道顾景星在指桑骂槐,就躲在路旁,自己走绺。人们渐渐都围拢到顾景星周围,把李元辅孤零零地甩在一边。看着顾景星撅着山羊胡侃侃而谈的样子,李元辅看准了机会大声插话道:“顾赤方先生年轻时也风流倜傥与李香君等秦淮佳人还有一段艳遇呐,赤方先生不妨也给大家说说,对了,附近还有个柳如是的墓,赤方先生感兴趣吧?”县令师爷们说:“风尘女子的墓看她何用?”李元辅说:“你等不知,顾赤方先生对风尘女子亦有一番情谊呐。”顾景星也高声说:“柳如是烈女也,要去凭吊,要去凭吊的。”

柳如是的墓很小,也没什么碑文题跋。李元辅问:“您与柳如是不会也有一段艳遇吧?不妨说也给大家讲讲”说吧,他在一旁坏笑。

顾景星表情凝重,看看一旁的李元辅说:“人都有一副皮囊,皮囊并不分贫富贵贱也不分忠逆良莠,可皮囊里的骨头和血肉却有讲头,它们可分忠逆讲良莠!我与柳如是有交往,有情谊!”“你们看,你们看。”李元辅指手画脚的招呼大家仔细听顾景星的下文,嘴里兴奋地告知大家:“确有其事吧?我可不会无中生有。赤方先生在这方面也颇有造诣。”说“造诣”二字时李元辅调门儿很高,语音拖的也长。

顾景星没有搭理李元辅的挑衅,语气略显沉重地说:“”柳如是风尘女子,这点不假,但她的骨头和血肉却高贵、优雅,她才华横溢,辞赋一绝被称尊为‘柳儒士’你们知晓吗?她的情怀、抱负不让须眉你们知晓吗?他的夫君钱谦益是大明的探花,礼部尚书,降清后还是高官厚禄,李知府一定认为既合情又合理吧?可是柳如是却为此感到羞耻,跳河明志了,可谓铮铮风骨啊。”县令听了,忙捂住顾景星的嘴巴。顾景星拨开县令的手冲着李元辅问:“知府大人可有这等骨气?”李元辅气的甩甩袖子扭头溜了。

李元辅一天的好心情被顾景星给搅了,县令问李元辅:“皇上怎么稀罕这等逆臣。”李元辅说:“皇上说了‘怀念旧主忠心可鉴,难得这种骨气。’我看这种骨气早晚成为反贼!”俩人相互叹气,又无可奈何。

顾景星等人行至济南时,时节已进入深秋,凉风习习,一行人要在这里采买给养修整几天。

远离了镇江府的地域,李元辅没了仪仗和绿泥大轿的待遇,自然安分多了,呆在客舍里不愿出门。他觉得没有仪仗,绿泥大轿和前呼后应简直就没脸出门,这让顾景星自在了许多,他随意溜达, 遍访名胜古迹。

这天,顾景星从趵突泉出来,溜达到大明湖畔时,竟然遇到了宜兴的陈维崧和杭州的高士奇不觉喜出望外,听说俩人也是被举荐为“博学鸿儒”进京应试的,顾景星的神情有些茫然。

三个人找了个茶馆叙旧,不知不觉间聊到天色擦黑,大家还是意犹未尽。顾景星说:“正是登高望远时节,我们明天去登千佛山,赏景连带叙旧可好?”陈高二人欣然同意。

千佛山不高,三个人爬到半山腰时稀稀拉拉地下起了小雨。他们紧走了几步,躲进半山腰的兴国禅寺避雨,一阵秋风吹来,几个人感觉到刺骨的凉。顾景星和陈维崧在大殿的石阶上席地而坐,高士奇穿的单薄,冷的上下牙间打架,就在一边原地慢慢地小跑,嘴了还唠叨着白居易的《微雨夜行》:“漠漠秋云起,悄悄夜寒生。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陈维崧抖动着淋湿的衣裳说:你应该吟唱杜少陵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高士奇不搭理,嘴上又唠叨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顾景星听了问:“饮水词?”陈维崧说:“对,纳兰性德的‘饮水词’。”

“果然清新质朴,全没有雕琢之意。可味道浓郁,确实不错。”顾景星用哈气煦暖着冻僵的双手嘟囔道。高士奇慢跑到顾景星身边问:“您也读‘饮水集’?”顾景星说:“偶遇抄录了两首而已。”陈维崧说:“高士奇那里有本纳兰性德的集子,您不妨拿来看看,我从中才抄了几首,确实超凡脱俗,意境缠绵,只是悲切感伤的味道太浓。”

顾景星揉搓着手说:“一个满清贵胄竟然精通辞赋,遣词、造句、用典渐入炉火纯青的境界让人匪夷所思。”高士奇听了说:“赤方先生,您老虽然学识渊博为一方鸿儒,但近些年京城那边的消息您就孤陋寡闻了,京城那边当下是家家争唱 ‘饮水词’呐。”

看到顾景星迷茫地看着他,高士奇还想接着说什么,一个小和尚缓缓地走过来施礼说:“本寺觉慧方丈请几位施主进禅院喝茶。”听说喝茶,到勾起了几个人的寒意,大家便急匆匆地随着小和尚向后院走去。跨进禅院,进了禅房,老方丈已双手合一在里面恭候大家了。

禅房昏暗,却幽静典雅。看到茶几上热气腾腾的茶壶,大家心里一阵暖意。慈眉善目的老方丈说:“三位施主请用茶驱寒吧。”方丈的茶字音刚落,高士奇带头,几个人把滚烫的一酌茶一饮而尽,三个人又连喝了几酌热茶,才向方丈表示谢意。

老方丈用探寻的眼光打量着顾景星,笑笑说:“赤方先生我俩是缘分没了哇。”顾景星定神辨认了半晌,不禁啊呀惊叫了一声,失言道:“原来是您呀?虎--”“觉慧,觉慧。”老方丈打断顾景星的话头说。顾景星感慨地说:“啊呀呀,崇祯十六年到今天可有二十几年了,您那时还风华正茂,现在?”“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随缘,随缘多年了”觉慧方丈双手合一念叨着。顾景星不禁十分感慨,不时用眼神与觉慧交流,可觉慧的眼神平静、淡定丝毫没有情感的外泄。

高士奇和陈维菘用好奇的眼光时而看看顾景星,时而看看觉慧方丈,一会儿又蹊跷地互相对视。顾景星见状,就向觉慧引荐他俩了:“宜兴的陈维崧,杭州的高士奇。”双方见了礼,觉慧说:“都是进京参加“博学鸿儒”会试的?”二人疑惑地看看觉慧点头称是。顾景星则疑惑中面带愁容,脸上闪过了一丝惭愧。

觉慧说:“这里虽是荒郊野外,却是南来北往的枢纽之地,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天下的事也在这里融会贯通哇。”说到这里,他看着黯然失色的顾景星说:赤方先生替妹蒙冤身陷旋涡,被逼无奈,差点身首两地的消息在这里也被传的沸沸扬扬呐。”顾景星听了觉慧这段话,心里畅快了一些,但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呀。”觉慧听了随口应承道:“随缘、随缘,善哉,善哉。” 陈维菘问:“觉慧方丈,最近可有像我们这等进京应试的?”觉慧说:“自然有哇。————他们还说:江南的顾景星、顾赤方和北方的傅山、傅青竹都已经先期到达京城了呐。”说完哈哈大笑。

笑声让顾景星还是有点发窘。高士奇也问觉慧:“老方丈,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觉慧说:“北上的说江南,问京城,南下的说京城问江南,在这里都成规矩了。”说完又呵呵地笑了。“京城自然是天子脚下皇恩浩大的地方嘛,听说康熙帝也秉承“道统”认祖归宗了。”顾景星惊诧地问:“此话怎讲?!”觉慧说:“康熙帝派遣官员到黄帝陵谒陵了。祭文中有‘黄帝唯道统、治统合一的古代圣帝’他要‘治统可新,道统维继’。”陈维菘说:“他要秉承‘道统’,接续‘治统’?也就是说大清是代大明而兴,他既是接续大明 ‘治统’的新帝王,又是黄帝道统的继承人?是这个意思吗?”顾景星听着二人的对话眼前一片茫然。

看到顾景星的表情,觉慧说:“前些天进京的人在这里遗忘了一件抄录的祭文。”他示意小和尚取来祭文,顾景星接过祭文:自古帝王,受命于天,维道统而新治统。圣贤代起,先后一揆。功德载籍,炳若日星。明禋大典,亟-宜肇隆。敬遣专官,代将牲帛--,神其鉴享!”顾景星看后把祭文撂在一边,陈维菘和高士奇拿起来又看了起来,并为‘禋’是指“祭祀”还是指“祖先”低声争论。

顾景星岔开话题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觉慧方丈,您这里可是个赏秋观红叶的好地方呀。”觉慧说:“都这么说,是个清心修行的好地方,赤方先生还是偏爱唐朝杜牧哇。唐宋诗词确实登峰造极,吟诵几十年了,常有点口腻及曲高和寡的感觉,最近读了几首纳兰性德的词到是有股山泉般的清爽。”“饮水词!”陈维菘和高士奇异口同声道。“您也有纳兰性德的词?拿来让我们抄录可好?” 高士奇蛮有兴致地问。

觉慧说:“他的词,南来北往的在我这里留存了不少,待会一并拿来你们看看。” 高士奇、陈维崧听了兴奋的对视一番。顾景星看着眼前已过花甲之年的觉慧,心中暗想:他哪里还有一点当年虎威将军的风采?稀稀拉拉的雨越下越大,顾景星三人只得在兴国禅寺留宿。

方丈寝室里觉慧在闭幕养神。顾景星用陌生的眼光再次打量着觉慧,眼前不禁浮现出崇祯十六年蕲州城的场景:城里城外硝烟滚滚,杀声震天,正值壮年的觉慧----虎威将军,拼命厮杀出一条生路,掩护着荆王一家老小出城。他白色的战袍上已是斑斑血迹,俩人道别时,符虎威将军那句:“兄弟咱们后会有期!”犹如昨日。

当年浩劫,顾景星虽然逃过了屠城,却跑丢了自己的家人和年幼的妹妹,如今与虎威将军在此地、此景中“后会有期”,顾景星不觉深深地叹了口气。觉慧睁开眼,似乎悟道了顾景星感慨说:“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啦。遁入空门几十年了,本应是四大皆空,但老夫看见你,又成凡夫俗子了,还是六根未净啊。荆州一别恍如昨日,你我再见,青丝变白发连朝代都更迭了。”顾景星问:“虎威将军怎就堕入空门?”觉慧摇头长叹一声说:“嗨,说来话长,与荆王一家杀出荆州后我被委以重任领兵抗敌。可屡立战功之后竟遭权臣猜忌打压,最后落得个谋逆的罪名,甚至栽赃荆州屠城是老夫的内应,天地良心?憋屈死人呐!一怒之下老夫剃发为憎,皈依佛门了。”觉慧说完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顾景星听了这些,联想起明末朝廷乌七八糟的乱象,不觉又是顿足捶胸的悲哀。觉慧方丈说:“大明朝气数已尽怨不得他人,总把春桃换旧符嘛,宦官专权,奸臣当道,卖官鬻爵,生灵涂炭岂能不亡?!”顾景星听得似乎也很解气,朦胧中也清醒了不少。

觉慧突然靠近顾景星说:“重要的话差点忘了跟你说,前些天有两拨客商打扮的人在禅寺落脚,凭我的眼力看他们都是行伍之人。这些人多次提到你的名字,还提到军门和布政使等人,我看这些人不是善茬,他们居心叵测你要多提防。”顾景星问:“这些人还说些什么?” 觉慧仔细想了想说:“生死攸关,鱼死网破等等,兄弟多提防点就是了。”顾景星听了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薄书,嘴中应道:“谢谢将军。”

第二天一早,晴空万里,觉慧方丈把三个人送到山门,依依惜别。觉慧方丈说:“贫憎再挽留一回:留下来代我主持本寺,凭你渊博的学识禅寺定能声名远播。”顾景星说:“觉慧方丈在下心领了,只是《黄公说字》能造福后代,余生只此心愿请您谅解。临别在下再请仁兄赠言一句。”觉慧方丈沉吟片刻,双手合一诵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亦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顾景星听了微微点头双手合一与觉慧方丈告别。陈维菘和高士奇听得莫名其妙。

再说刘显贵这边,私家账房请了几天假,可左等右等竟不露面了。三天过去了,七天过去了,账房先生还是没回来。刘显贵心里一阵激灵,心想该不会把——。

怕什么来什么,刘显贵到小帐房里一翻,自己最关切,最在意的三册账本真没了。他顿时觉得天晕地转,并惊出了一身冷汗嘴里不住地念叨:被人算计喽,被人算计喽,那可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东西呦。

慌乱了一阵,他定下神来,马上命令陆路、水路要道,各个关卡,沿途驿站缉拿账房先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他又派人密切监视江宁织造府的动态。

刘显贵第一感觉,算计他的非江宁织造府的曹家莫属,想到三册账本要是进了京城,他刘军门必定会身败名裂,满门遭殃,不惜一切代价,账本决不能进京,甚至不能让它出江南省!刘显贵眼中流露出了恶狠狠的光。

盯梢、堵截了几日,江宁织造府那边没有动静;水路、陆路关卡也没有斩获。刘显贵下令:“过筛子般的再查。”过了数日,还是没有音信,刘军门心里犯嘀咕了。

账房不会躲进曹家,甚至没有到过曹家,这一点,他可以断定。曹家的门被他和李元辅一直盯得严严实实,曹家每天买什么菜他俩都一清二楚。揣着账本跑了?更不可能。刘显贵断定账房只是个眼线,曹玺的眼线,不与主子见面,没有主子的交代就走?规矩,情理上都说不通。账房地遁了?

刘显贵急的脑子发蒙,他让下人送来几把冷毛巾,不停地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灯下黑?刘显贵想,账房和账本就在镇江,况且还离曹家不远?冷静下来一想,刘显贵觉得有可能,曹玺不是等闲之辈,都说他行事机敏沉稳,事关重大他不会轻举妄动。曹寅在等待时机?等我跟他交易?刘显贵想这样最好,只要账本在曹玺手里,只要账本还镇江,一切都好商量。第一步先盯死了他们,让账本插翅难飞!第二步谈,只要交出账本,什么条件都可以谈。第三嘛,万不得已,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的时候就与曹家撕破脸,弄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账本进京城!刘显贵发着狠地想。

虽然刘军门上、中、下策都想好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还是寝食难安。这天晚上,他梦里见到了少夫人,还梦见到了顾景星,猛然间他醒了,他想到了送顾景星进京那天,听说曹家托顾景星给京城的曹寅捎带了几册薄书,想到这儿他恍然大悟,曹玺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已经把账本送出去了!

刘军门慌了、蒙了,有点绝望,怎么办?怎么办好?得找个可靠的人商量一下。找谁呐?以前他最为信任的就是账房先生,他俩经常背着幕僚们私下密谋,不但克扣军饷卖官鬻爵利益分赃要与账房商议,甚至对皇上的抱怨,与隆必额的关系也都坦露给了账房先生,想到这儿刘显贵的肠子都悔青了,他懊悔地抽了自己两巴掌。

懊悔,着急都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找个人商量个对策,找幕僚?他不放心,毕竟这些事涉及的钱款数额太大,涉及的人背景太深,刘军门怕幕僚们关键时刻兜不住。镇江知府李元辅是可商量之人,到不是李元辅多有计谋,能扛得住事,只是账本多少牵扯点他利益。再有就是贾明,李元辅进京了,他也只有跟贾明商量了。

贾明被请到将军府。刘军门屏退左右,关上了门窗,贴近贾明的耳朵,把情况简要一说。贾明腾楞一下就站了起来,随后汗就下来了,随即就在屋里来回踱步。他觉得屋子里闷热,喘不过气来,又开门出去走了一遭。回屋后,他问刘军门:“你看怎么办?!”刘军门可盼到贾明开口了,但一听还反问他怎么办,就唉声叹气地说:“正是没办法才把您请过来嘛,您倒问我,哎---。”

贾明转悠累了,坐在太师椅上喘气,气喘平了,他也冷静下来。他问:“顾景星现在到什么地界了。”刘军门说:“正常情况下,大概应该到济南附近。”“刻不容缓,得追,不惜代价要把东西追回来,万不得已就连人带账本付之一炬。”贾明恶狠狠地说。“要不要给李元辅通报一声,或许能起到事半功倍效果。”刘显贵试探着问。“怎么通报?”刘显贵说:“八百里加急书信。”贾明说:“把原委都写在书信上?到时账本没找回,李元辅手里又多了份咱们的证据,军门您害怕知道的人少吧?况且这封书信就是另一册账本,落在他人手里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刘显贵说:“那万不得已就让他们一块?”刘显贵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贾明看了刘显贵的手势赞许道:“哎,他们都没了咱俩不就干净了!可干事的人一定要精干、可靠。而且不能只派一二拨,要不惜人力和银子!”刘显贵说:“这个自然,军中的人手不是问题,到时还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贾明说:“最好是什么都不见,清净。”刘显贵说:“也是。”

人算不如天算。李元辅在常熟耽误的几天和顾景星去兴国禅寺耽搁了两天,正巧错过了刘军门预判,让刘显贵的几拨人马都追过了头,后续的两拨人马又一时追不上。几拨探报的回禀,令刘军门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