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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第二章 红颜薄命

书名: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字数:17155 更新时间:2025-02-03 01:30:04

曹玺两岁那年,多尔衮率军攻破了沈阳城,曹玺与父亲、爷爷同时成为清军的俘虏,自那年起,他们就做了多尔衮正白旗下的包衣奴才。

曹玺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幼受到过良好的教育,青年时已是知名的饱学之士。曹玺的爷爷曹锡远能征善战,追随多尔衮东征西讨屡立战功,被诰赠资政大夫,其父曹振彦也曾官拜大同知府,到了曹玺这辈,多尔衮被削爵夺冠他的正白旗也划归顺治皇上统帅,曹玺一家又也就成了顺治皇上的包衣奴才。

曹玺一家由于勤恳忠厚,深得顺治的信任和抬举。曹玺的夫人孙氏就做了康熙帝的奶娘,儿子曹寅后来又做了康熙帝的同窗伴读,至此曹家的地位逐渐显赫。

江宁织造名义上是皇宫内务府的采购、服务机构,其实更重要的还是监理盐政和漕运的御史衙门,更令人敬畏的是江宁织造还是皇上的心腹耳目。江南省上至巡抚,下至胥吏,省内百姓的民风及风土人情都可以随时密奏皇上。

刘显贵只知道曹家的这个密奏权,哪里知道还有“老人家”这层背景?巡抚的口谕让刘显贵诚惶诚恐。

刘显贵和少夫人灰头土脸的回到将军府。

刘军门和少夫人在巡抚衙门上的遭遇,早就被多事的衙役当笑话传回了将军府。府上听了有哭的,有笑的,好不热闹。少夫人无疑成了被指责的对象。这回正房太太再训斥时,她不敢顶嘴了。几位小妾也当面七嘴八舌地埋怨她,说她毁了刘军门的前程,丢尽了刘府的门面。少夫人还用她的尖嗓子回敬她们,但人家人多势众,她的尖嗓子一会儿就被众人的埋怨、抱怨声给压了下去。

小夫人丢脸,憋屈,郁闷,伤心。她吵闹着要回娘家。

之前,少夫人只要稍不顺心就闹着要回娘家,但每次真要动身时,正房太太都会出面拦下,给她个台阶。再不行,刘军门就会亲自出马劝阻,而后招惹她生气的不论丫鬟、妻妾都会被打骂或申斥一番,再然后,少夫人就高兴了。

这次她闹着回娘家,却迟迟没人出来劝阻。出了房门、院门,不但军门、正房太太不露面,连管家和常伺候她的几个丫鬟都没露面。少夫人顿感失落,她只能坐着一顶小轿,与她贴身的丫鬟一起灰溜溜的走了。

少夫人的家在苏州一个小镇,家里有几亩薄田,一个油作坊,还开着个杂货铺,是个半农半商的小康之家。

少夫人的父母老实本分,突出的特点就是胆小如鼠,这就成了邻里中游手好闲、地痞无赖们欺负的对象。特别是他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更给老实巴交的夫妻俩增添了烦恼。

偷割点庄稼,多盛半勺油,拿点杂货不给钱,这些事能忍就忍了。可镇里的员外、豪绅,当地的把总、胥吏们还惦念着他家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些歹人的邪念,令少夫人老实巴交的父母感到头疼,有些事也不是能忍则忍的事了。

镇西头的贾员外,已经花甲之年,但时常春心荡漾。看到少夫人出落的如此娇艳后就常常动邪念,经常到油坊、杂货铺纠缠人家。

少夫人家的油坊和杂货铺的生意不错,十里八里的人家都到这里买油、进货,除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诚信外,少夫人倾城的姿色也是店铺的金字招牌。这块招牌让她家的油坊、杂货铺生意出奇的好,进的还是现钱。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就指望这两处小生意了,几亩薄田却成了补充。

贾员外到杂货铺、油坊不像别人,买点油,进点货至多再耍几句贫嘴就走了。他要坐下来,嘘寒问暖,没话找话的磨叽半天,借机贼眉鼠眼的打量少夫人,如若没人他还会动手动脚。姑娘尊敬他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是长辈,开始处处迁就他,该藏藏,该躲躲,不想撕破他的面子。可贾员外不知好歹,得寸进尺,竟发展到放肆地搂抱人家。

这天,贾家少夫人的哥哥和一个伙计蒸上了菜籽后,就出去闲耍,留下少夫人看铺子。不知什么时候,贾员外偷偷地钻进油坊,环顾四周没人就贪婪的扑向少夫人。没有防备的少夫人被一下扑倒在地,倒地后她被吓蒙了,挣扎了半天才想起呼救。走出不远的哥哥和伙计听到动静,跑进油坊一看,不由怒发冲冠。哥哥冲上去揪起贾员外挥拳就打,硕大的拳头落在贾员外窄小的脸上,顿时把他两眼封了。两眼一抹黑的贾员外四处乱抓乱揪,一把抓住了大笼屉的木把手。贾员外也是练过武功的,他抓住蒸锅大笼屉的木把手时以为是条棍棒,便猛地一拽,轰隆一声,叠成四层的大笼屉翻到了。巧的是几大笼屉里的菜籽全扣在贾员外的身上,只听得贾员外嗷嗷几声嚎叫,挣扎了几下后就没动静了。

油坊里榨油有几道工序,榨油是最后一道。之前还得把油菜籽压成大饼,用时再碾压成粉状后上锅蒸。蒸锅的大笼屉直径有一人多长,深也有半人左右,一锅要叠落四个大笼屉,也有一人多高。四大笼屉滚烫的菜籽,全扣在贾员外身上的后果可想而知。

姑娘的哥哥和伙计把贾员外扒拉出来时,惨不忍睹的贾员外已经没气了,哥哥和伙计的两手都烫起了大燎泡。

县衙门把哥哥和伙计拿问收监。胆小如鼠的少夫人父母被飞来的横祸吓傻了,刚成年的少夫人也只会哭哭啼啼。

案件审理开起初还算公正,供词也很清楚,没有异议。哥哥为护妹妹与贾员外斗殴,贾员外失手掀翻蒸锅大笼屉后误伤至死。

可官司打来打去就不提案件的起因:哥哥为护妹妹与贾员外斗殴了,只提俩人斗殴了,案情显然开始对哥哥不利。少夫人家知道贾员外家在县衙门里使了银子。她们也卖了两亩薄田,上下打点,案情明显又翻了回来。眼看要按俩人斗殴,贾员外失手致死的案情结案了,可又出来枝杈。

贾员外的姑爷在苏州知府衙门做通判。他到县衙门进出一趟,案情就急转翻盘,成了贾员外被哥哥暴打惨死。同抓的伙计也被放了,伙计的证词也改口说贾员外是被哥哥暴打至死的。哥哥一家有口难辩了,虽然他家理解伙计作伪证也是明哲保身,可这不是栽赃陷害吗?

万般无奈之时,县衙门里被少夫人家使过银子的主薄来通风报信说:案情的突变是苏州通判老爷的主意。他还亲自带来了验尸官,勘察了贾员外的脸部,写下了文书,贾家哥哥凶多吉少。

少夫人一家听了急得团团转转,但大眼瞪小眼干着急。性急之下,他们央求主薄给出个主意。主薄挠挠脑皮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主意是通判老爷出的,根子自然在贾员外的女儿那里,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平素也没有过节,去求求贾员外的女儿或许是一条路。”

第二天,娘带着少夫人携上礼品到贾员外家里赔罪。贾员外是镇里的大户,高大的院墙,宽阔的门楼,走到门外,娘俩就感到气短了。她俩灌了铅般的双腿刚刚跨进入门槛,就让门房呵斥了几句,叫她娘俩进耳房候着,自己去通报。

等了半个时辰,门房带领娘俩先给贾员外的灵位上了香,才被领到他女儿的房间。贾员外的女儿侧坐在客厅里的太师椅上,手中把弄着的翠珠,旁若无人,看都懒得看她娘俩。

娘俩站了一会儿,娘就拉着姑娘跪下了,口里带着哭腔说:“求太太救救犬子,我们娘俩给您磕头了。”贾员外的女儿转动一下身子,换了个方向仍然不看她俩。旁边的丫鬟给她在腰后塞了个花缎面的靠垫,让她靠的更舒服一点。她随着劲欠了欠身子,口里才嘟囔道:“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少夫人的娘说:“太太息怒,本来是、是失手。都是邻里邻居的,您老不看憎面看佛面吧,我们甘愿受罚。只要能、能认定是、是误伤,我们把,把,把”少夫人的娘狠了狠心,终于说出了“把油作坊押给你家。”说完,她娘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贾员外的女儿听了冷冷地笑了,笑得跪在地下的娘俩直打寒战。员外的女儿边笑边说:“一个油作坊,一个油作坊,你家把油作坊看的挺重啊。”说吧又是冷笑。

少夫人的娘说:“那您要咋地?”“杀人抵命!”贾员外的女儿不耐烦地喊道。少夫人一进屋就看着那张臭脸别扭,看着贾员外女儿那副若无人的架势,特别是她扎人心的冷笑,让她忍无可忍了。她喊道:“贾员外欺凌我,被我哥哥抓到了才打架的。是你爹自己拉倒蒸锅大笼屉烫死的!伙计可以作证!”贾员外的女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姑娘说:“放屁,纯属放屁!是你这个贱人到处勾引人,怨不得别人。有人作证那你就告吧,有本事你就去告!”少夫人也不饶人,顶撞道:“你才是放屁,你们才是贱人。”

贾员外的女儿没料到少夫人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气急败坏地冲着丫鬟吼道:“掌嘴、掌嘴,撕她的嘴,撕嘴。”丫鬟过来动手,少夫人看了站起来就想跟丫鬟肢博。她的娘见了转身跪向自己的女儿说:“丫头,看在你娘份上,看在你哥哥份上让人家掌吧,让人家撕吧”。丫鬟和员外的女儿又是掌脸,又是撕嘴,少夫人淌着泪不说话。

少夫人一家为救儿子陆续把油坊和杂货铺都抵押出去了,但儿子还是没救出来。

这天,知县衙门放出风来:哥哥已认罪画押,不久就要押解去苏州死牢。少夫人知道后,到县衙击鼓鸣冤。县令升堂后惊堂木一拍,把她赶出大堂。她又连夜跑到苏州知府衙门击鼓鸣冤,又被带上大堂。按规矩,击鼓鸣冤先要吃杀威棒。知府升堂后,取出令牌,就准备打杀威棒。就在他要扔令牌的刹那,知府的手僵在那里不动了,他的眼神和少夫人求助的眼神撞了个正着,知府愣了。姑娘美丽娇艳的让他看得发呆。师爷、衙役们也直勾勾地看着少夫人不知所措。

片刻,知府缓过神来,不自觉地把令牌插回令箭盒。并问:“姑娘有何冤屈?”伶牙俐齿的少夫人把贾员外如何非礼,又如何掀翻蒸锅大笼屉误伤至死和哥哥的冤枉之处,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遍。

正当大家听了面面相觑的时候,贾员外的姑爷,那个通判从屏风后闪了出来。他贴近知府耳语一番,知府脸色变了,无奈地向人们摆摆手说:“退堂,退堂。”贾家姑娘又被赶到街上。

望着苏州繁华的街巷,少夫人举目无亲,欲哭无泪。昏昏沉沉之际,一位中年将军在随从的簇拥下正经过衙门前。他勒住马缰绳,低头看看瘫坐在街上的姑娘,发现姑娘也正仰着无助的小脸看他,俩人四目一对,就难舍难分了。

将军身不由己,朦胧中就跳下马背,蹲跪在姑娘身边,众多参将亲随也都匆忙下马。姑娘看到将军有一种很自然的亲近感,依仗感,有一种到了家的感觉。从昨日傍晚,她孤身从百十里外日夜兼程感到苏州府衙门,到今天傍晚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没打牙了,她知道事关哥哥的性命耽搁不得,但此刻她感觉到安全了。她太疲惫了,便身子一歪晕倒在将军怀里。

她醒来时,已是午夜,一个穿戴讲究的丫鬟小心翼翼地在旁伺候着。她努力睁开眼悄声问:“这是哪儿?”丫鬟见了惊喜地说:“呦,小姐醒啦,您是在京口将军的苏州府邸,我马上去通报。”“京口将军是谁?我不认识呀。”姑娘皱着眉头问。“您昨天被谁救了?不记得了?不是京口将军您早成路毙了。”丫鬟说吧就去叫人。

姑娘这才记起被赶出知府衙门后的情景,不禁羞红了脸。将军进屋看到姑娘安然无恙,而且姿色比昨天更加动人,满心欢喜。姑娘起身拱手拜谢,被将军用他那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按回原位,肌肤的接触令她有点异样的感觉,顿时泪流满面。将军说:“莫要伤心,有何冤屈慢慢道来。”姑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将军听了双手击掌连说了几声可恶,可恶!此时,一个随从禀报:苏州知府来府上问安。将军说:“我正好问问究竟。”说吧跟随从去了。姑娘看着将军的背影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了。

不一会儿,屋外一阵喧闹声。丫鬟掀起门帘,正房太太带着一帮佣人、丫鬟来看望她了。姑娘有点受宠若惊,翻身下地,不自觉得跪下请安。太太倒是沉稳,一进屋没像将军那样跟她客气,劝她免礼,而是慢悠悠地稳坐在太师椅上。她打量了姑娘一番,慢吞吞地说道:“起来回话吧。”“年方几岁?哪里人?家里还有何人?可有婚约?”正房太太连续发问,姑娘一一回话。听完回话,正房太太向屋里的丫鬟们挥挥手,示意大家出去。待最后一位出去带上屋门后,正房太太伸手攥住姑娘的手把她拉近了自己,亲切地说:“军门要纳你为妾,你福气喽。有什么需要跟大姐说,事不迟疑,这两天抓紧把事办了。”

姑娘听问话时就有点狐疑,听正房太太挑明后,心里也说不出个滋味,可能是太突然吧。她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呐?刚才将军走后她的忐忑不安,现在变成了抓耳挠腮。

刚才将军出门时的背影和他把她手按回去的肌肤感觉,促使着姑娘没有太多的犹豫,脱口说道:“愿听姐姐安排。”话一出口,她多少感觉有点唐突,多少有一种把自己卖了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只是瞬间的闪现,她马上感觉到自己很庆幸,自己的鲁莽应诺是多么值得。

将军回到屋里,正房太太报喜般地对他说:“军门,成了,准备办事收房吧。”说吧,率领众人回正房了。

将军这回没客气,坐在刚才正房太太坐过的太师椅上端详着姑娘说:“你哥哥的事马上重审。办好后,我与你带着他去看看你父母。”将军的话不容置疑,令姑娘似信非信。她疑惑地想再听一遍,将军却岔开了话题说:“本将军是路过苏州到江宁赴任的,再此耽搁不了几天,事不迟疑,这几天抓紧把咱俩的事办了,其他事到江宁再说。”他发觉姑娘用恍惚的眼神望着自己,就走到姑娘身旁,拉她坐到床上。

京门将军急着要迎娶美人。苏州知府也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要在两天之内把少夫人哥哥的案子重新审结。重新审结的含义他当然明白,案情的芥蒂、冤屈他心中也自然清楚。现在他只怪自己的通判揽下这档子憋屈事,可拿了人家的银子,埋怨的话就不好出口,只能暗自叹气。

通判急匆匆地赶到衙门,问知府:“什么事如此紧迫?”知府说:“火上房了。”说吧与通判进了密室。听完知府的道白,通判急得在小屋里直打转转儿,嘴里念叨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呐。她成了京门将军的妾室?不可能,太不可能了!”知府说:“京口将军红口白牙跟我说的,安能有假?!还说这两天筹备婚事,两天后带着那姑娘、哥哥回镇里办喜事呐。”

通判听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知府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低头思谋着。通判突然跳起来说:“尽快判他个斩监侯,移送江南巡抚衙门如何?”知府看看通判说:“糊涂!那不是把刀把子递给别人!京口将军上任要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巡抚大人。你把人犯送过去有你我的好?!你有几个脑袋?案情底细你又不是不清楚!糊涂蛋!”

通判拍着自己的脑门连声自语道:“糊涂了,急糊涂了。”说吧又瘫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地哀叹道:“那我们怎么办?”知府说:“哪来的我们?你别拉着我,是你该怎么办,事是你从县衙门揽过来的,主意是你出的,案子又是你审的,你说怎么办吧。”

通判沮丧无奈,心想:银子您收了,事也是咱俩商量着办的,见事不妙您一推六二五,先跟我切割,合算没您什么事?

知府仿佛看透了通判的心思,安慰他说:“案情翻转放人的事还是交给你办,给你个顺水人情。今后你们乡里乡亲的也好相处,最不济别让人家记恨你,但是要尽快放人,还要做到上下都说得过去,千万不要唐突的让人们看出蹊跷,你去办吧。”说完,知府伸了个懒腰就端茶送客了。

通判心里明白,堂堂的京口将军,碾死他一个七品芝麻官,随便找个借口就能给他办了。知府到时别说护着他,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再说,为一个死去的老丈人陪上他的前程或身家性命也不值当,想到这儿,他知道怎样办了。

“事办的不要让人家看出蹊跷”不就是既要掩人耳目又要顺理成章吗?他当然知道 “顺理成章”怎么办了。

他让人火速提审那伙计,下午伙计就被押到堂上。伙计疑惑地看着通判心想:照着你的意思我都说了,也签字画押了,还提审我干嘛?莫不是觉得二两纹银给多了找后账?那可没门,银子早没了。

通判看着伙计翻愣着眼儿看着他,厉声问道:“油坊贾员外致死案你从实招来!”伙计心说:“不就是你老丈人的案子吗?我不都照你的意思说过吗?可能是怕我翻供再确认一次?”想到这儿,他又照通判的意思:哥哥将贾员外拳打脚踢致死的供词叙述了一遍。不想,通判惊堂木一拍,呵斥道:“大胆!从实招来!”伙计真有点晕了,回想一下供词,跟通判授意的没有出入哇,一定是考验我。想到这儿他又一字一板的照说了一遍。不料,这回通判把惊堂木一拍,令箭一丢叫了声:“打!”衙役动作麻利,不等伙计明白过来,按下就是五六棍子,疼得伙计吱哇乱叫,心里愈发糊涂了。忍住屁股上的剧痛,他心里琢磨:没有姑爷不向着老丈人的道理!再说翻供?翻供不就是诬告嘛!挨打,关押,收到的文银也得追回去。所以,他抱定了死不改口的态度。

伙计的态度正中通判的心劲儿。通判的心劲儿就是稀里糊涂把这个伙计打的说不出话或者直接杖毙,这样就一了百了,“顺理成章”了。不仅知府那里没话说,就是传到京门将军那里也说得过去。想到这儿,通判又丢下一支令箭,嘱咐狠狠地打。衙役们都是通判私下叮嘱过的,所以下手狠,一棍比一棍重。

知府在后堂听了伙计的嚎叫,觉得不对劲,他怕通判私下了结了伙计,今后有人倒后账时,死无对证,说不清楚。他马上叫来师爷耳语一番。

师爷到前堂换下通判,三言两语后伙计就如实翻供照实说了:贾员外自伤致死。

师爷到大堂,没有坐在太师椅上,而是蹲到伙计身边告诫他一番:哥哥的妹妹现在是京口将军的妻妾了。京口将军是谁?就是与咱们巡抚大人平起平坐的朝廷大官。将军听了这事,眼睛都气红了。你想人家那么大的官岂能受这般窝囊气?巡抚大人听了也急了,要咱们知府衙门秉公办理,否则牵连的官民格杀勿论。你明白吧,就是你、我、通判和知府都没脑袋了。公正办理呐,京口将军自然就既往不咎了,人家是大人大量嘛。明白吧,就是事过去了,谁也不提在了,大家一了百了。

伙计听明白后,当即就按照起初自己看到的现场情况写了供词,并签字画押。

签字画押时伙计还委屈呐,嘟囔着:“早说明白多好,害得我多挨了许多棍棒。”姑娘的哥哥当即就被释放了。在大堂上哥哥与伙计碰了个面,伙计心想有哥哥搭伴回家最好,路上还可以解释解释这里面的误会。

姑娘哥哥出了衙门,伙计却被两个衙役架进大牢。伙计见状大声哀嚎道:“不是一了百了吗?不是既往不咎吗?!”师爷低声跟他说:“总的有个垫底替罪的呀,你最合适了,不然这事变来变去的多蹊跷!”伙计打着挺儿不服,说:“总得有个说法吧。”“你栽赃陷害。”师爷大声告诉伙计。苏州知府则一溜烟儿跑去给京口将军复命了。

一年多的官司,弄得贾家几乎家破人亡。大儿子蹲了监,大女儿这些天也杳无音信。家里两个小的大一点的9岁,小的一个才4岁,根本帮不上忙。油坊、杂货铺卖了,仅剩的几亩薄田收成哪够家里开销。给人打工吧,夫妻俩岁数又大点,愁的少夫人父母头发都白了。

这天镇里突然热闹起来。官轿、花轿,马队挤满了小镇的街巷,还有大队的人马挤在镇口的道路上进不来。

少夫人一家老小没功夫,更没心情看热闹,任凭看热闹的人群在他家门前串来过往。一家人眼前最感兴趣的是中午吃什么。

突然有人高喊:“看看,往这边跑的不是这家的大儿子吗?”“没错,没错,是他,是姑娘他哥哥”。老两口乍一听觉得像做梦,听大家不停的唠叨,就扒着门往外张望,这一眼就看到了他们的大儿子,正奔家门跑来。老两口激动得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大儿子已经跑进屋来,进门就喊喊:“妈,水、水,来碗水”。喝了碗残茶后,他才气喘吁吁地说:“我妹她在后边,她跟一个大官要在、在咱镇上办喜事。”

夫妻俩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想问问详细,大儿子则指指门外说:“您出门看看就知道了。”老两口刚出屋门,院里已经花花绿绿的站满了人,根本没他俩迈步的地方。晕晕乎乎中他俩听见一声:“妈,爸!”看看眼前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站在面前。他俩定神再一看正是他们的大姑娘。妈掐掐姑娘的脸蛋问:“妈不是在做梦吧?”“您老没看错,我把您女儿送回来了。”后面一个披红挂花的壮年男子答话说。老两口要给壮汉行礼谢恩,被女儿挡住了说:“他还要给您行礼呐。”姑娘的话音未落,壮汉给老两口鞠了一躬,吓得老两口不知如何是好。

婚宴是在镇上贾家祠堂举办的。贾家祠堂讲究很多,规矩也不少,但这回算破例了。

留着白胡须的贾家族长与京口将军同坐一桌的**位置,两边陪着的是苏州知府和几个县的县太爷。老族长激动得诚惶诚恐,不知用怎样的姿态和言语招待这些达官贵人。

当初,本地的县令派主薄前来商议借用祠堂时,老族长还老大不愿意呐。心想:一个嫁女的婚宴,况且是以妾的身份出嫁的女人,怎么能在祖宗的祠堂里摆酒宴呐。太荒唐!后来主薄连哄带吓唬,老族长才勉强同意,但附加了许多规矩:什么不论官大官小进祠堂要给祖宗牌位上柱香,什么女人不要跨进祠堂的门槛等等。

婚宴这天,老族长见到如此盛大的场面,喜出望外。用颤颤巍巍的语调说:“本镇地处苏州边缘,似夜郎之地,穷乡僻壤且孤陋寡闻。族谱记载,光临本镇的知县大人屈指可数,可今天知府大人和几位知县大人接踵而至,更难能可贵的是京门将军的八人大轿也福临本镇,令祠堂蓬荜生辉,光宗耀祖啦!”

看着老族长意犹未尽的样子,本地县令偷偷给老族长使了个眼色,老族长才打出了话头。

刘军门倒干脆,清了清嗓子,客气了几句就招呼大家喝酒吃菜,祠堂里瞬间就热闹起来。

另几桌婚宴摆在贾员外家里。招待的主要是女宾,随军的千总和县衙里的通判、主薄、师爷等等,也凑了三桌。

在贾员外家里摆喜宴并非贾家主动献殷勤,少夫人一家也不想去,太别扭,反正两家都不情愿。但镇里有地方排开几桌的也只有贾家,都不情愿,总不能摆在街上吧。再者,苏州知府也跟通判打了招呼:冤家宜解不宜结嘛,老员外过世一年多了,借这个机会你两家化解一下疙瘩,结交一个二品大员,不是每个人都有机缘的,况且还乡里乡亲的,这也算缘分呐。饭菜、酒肉都是人家从苏州各家饭馆订好送来,又不让你家破费,不就是提供个场所吗。

通判一点就通,可贾员外的女儿心里不忿。觉得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眨眼间成了凤凰,前段时间她还在这里跪地求饶呐,今天让我给她请安?员外女儿心里转不过弯儿来。

通判说:“此一时彼一时,人家现在是京门将军的妾室。今后咱们,不光咱们,连知府、知县也得在他手底下办差。”员外女儿说:“你给知府、巡抚办差,关他将军何事?本夫人更犯不着伺候她,让他们把宴席摆在街上吧。”

通判看到夫人烦了,也有点急了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江南一带十几万将士的粮草、军饷都是我们筹备,误了事就是军机大事,说砍头就砍头,缺斤少两,以次充好,说罢官就罢官,找个由头就能要人命!你没看见,知府听说要在镇上办婚宴,都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你去看看,他们对刘军门那个殷勤劲儿,比伺候他妈还小心呐。听说巡抚大人都惧怕京门将军三分呐。你说他这样的大员办掉一个小官不就如同宰杀个鸡鹅一般吗。去年,一个同知往西南战场送粮草,只是迟误了几天,进大帐就让他把头给砍了,同知也是正五品的官员,知府的副手,我见了也得点头哈腰的人物,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了人家脑袋,你说,我的脑袋在他眼里值几个钱?”

员外女儿听到通判一席话,吓得心惊肉跳,低头不语了。通判看到夫人默认了,就说:“那我就赶紧回话,在咱家摆桌。”刚走到门口,通判又抹头回来低声跟夫人说:“跟他们搞好关系还是来钱的渠道呐。住在咱县的一个千总与县令虚报,瞒报加上克扣,一年弄了近千银子呐。”员外女儿听了眼珠子一转对通判挥挥手说:“那你就赶快去回禀吧。”

祠堂里的几桌是推杯换盏尽兴吃喝。

员外家的几桌吃喝不久就谈开了“生意”。话头是本县原来的主薄,关键时刻给少夫人家报信的那位挑起的。他说:“这官司已经结了,案情也清楚了,少夫人家可是饱受冤屈呀,现在冤屈是昭雪了,可杂货铺和油坊全没了。”

主薄一席话,让坐在对面的少夫人父亲顿时哽咽起来。坐在不远处,女宾席上少夫人的娘听了,回想起一年来的伤心事,也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这场面令同坐一桌的通判脸上有点挂不住,坐在女宾桌上的员外女儿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刚迈进员外家时,少夫人和父母与通判及员外女儿见面的瞬间,双方都很不自然,好在通判是久经场面的人,一见面就搀扶着少夫人的父亲,员外女儿也给少夫人的娘露出了勉强堆起的笑脸并连声问安。

少夫人进门时还怨气十足,见了这情景,怨气顿时减了七成。

通判伶牙俐齿,张嘴乡里乡亲,闭口远亲不如近邻,通判甚至还描绘出:当年,年龄稍大的员外女儿带着少夫人等女孩们划船看社戏的情景。

故事讲得有声有色,童年的情趣让两家尴尬抵触的情绪一下融洽多了。虽然少夫人记得当时是镇里的一帮女孩儿结伴去的,但当场也没有辩解、点明,算是默认了这段情义。

刚落座时,少夫人的父母还向员外的女儿和通判作揖致谢,慌得通判夫妇忙站起来连声说客气、客气,荣幸,荣幸。少夫人看了心里也很舒服。

这些场景主薄都看在眼里,但他嘴里为什么横生枝杈呐?原来案情由误伤至死,翻转为殴打至死这个阶段,主薄是坚持己见的。他跟验尸官坚持不能推翻误伤至死的原判。后来通判与县令沆瀣一气,威逼利诱伙计改了口供,又从苏州知府直接找来验尸官,把案情翻转为殴打至死,自然给主薄来了一个大窝脖,在人屋檐下,主薄只能低头认了。

让主薄憋屈地是案情翻了,通判还倒打一耙,指责主薄收受贿赂,渎职枉法,草菅人命。主薄不但有口难辩还被追回了贾家给的五两银子。主薄位子自然做不成了,他上下打点后才逃脱了追究,做了名普通的衙役。

主薄在一年多的案件审理中,亲眼所见和道听途说,了解少夫人家被迫贱卖油坊、田地和杂货铺的情景并听说贱卖的银两全都进了通判和县令的腰包,心里也是憋屈的不行。

本来婚宴轮不到他一个衙役参加,就是县令的副手县丞也没有资格坐在主桌,但主薄是少夫人一方单请的贵宾,且被安排在女宾的主桌。

通判听了主薄的一席话很尴尬,不悦地说:“今天是大喜之日,不吉利的话到此为止。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提也没有意思,你看我们都姓贾,亲不亲故乡人嘛,喝酒吧,大家喝酒。”

坐在同桌的一个参将跟少夫人的父亲搭讪说:“老伯有啥冤屈跟标下说说,标下给您老撑腰出气。”少夫人的父亲看看参将,又看看通判,摇摇头长叹了口气说:“事都过去了,喝酒吧”。主薄看了看场景说:“老伯不愿说,我说。”他就把案情的来龙去脉,特别是通判和县令沆瀣一气,私吞卖油坊和杂货铺银两的事,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

参将还没听完就哗啦一声把杯子摔了,口里怒吼道:“妈的,伤天害理,还有王法吗?!都给我吐出来,吐出来!”通判和员外女儿看到这场景知道不妙,那还敢吱声?少夫人的父亲到是厚道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就不提了,不提了,免得伤了和气,咱们不伤和气。大家吃酒吧,吃酒吧。”

通判和员外女儿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不想,少夫人抹了把眼泪说:“爹,你就是糊涂!都姓一个贾,他们要害你儿子,都是一个贾,他们坑骗咱们的田地、油坊也都是乡里乡亲,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她们面对我们娘俩的下跪求情又是撕嘴又是掌脸。”少夫人说到这儿哽咽的说不下去了,喘了口气后竟呜呜地痛哭起来。参将一看立功的时机到了,冲过去从椅子上一把将通判提拎起来。

此刻,贾员外家的院子里又是一阵喧嚣,京门将军率领着统治、知府、知县一溜官员过来敬酒了。

京门将军看到参将和通判的样子起初以为是俩人喝多了,但看到少夫人一家的神色时,他心里明白了。他若无其事的一一敬酒寒暄道谢后,转身离去的瞬间对参将说:“我把这边的几桌交给你,给我照顾妥帖了,要让大家心里都舒服、满意,明白吗?”参将受宠若惊地单腿跪地高声回禀道:“标下明白,请军门放心。”刘军门示意参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步出了贾员外的院子。

刘军门离去后,贾员外的大客厅里一片寂静。参将看看主薄问:“先生了解事情始末,又曾做过主薄统计,核算很在行,烦请你给个合情合理的建议。”

主薄听了并不客气更没推辞。他捋了捋胡须,沉吟了片刻说:“这样,我把财产与冤情混合着说吧。先说这几亩良田,良田物归原主,加上一年多的地租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说完他看看同桌的通判,又侧脸看看邻桌的员外女儿。

通判是识相的人,口里嘟囔着:“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员外女儿听到几亩良田时老大不愿意的样子,但她想时至今日还能说什么呐?主薄看看没有异议,就说:“好,田产就这样。冤情呐?冤情也得算呀。”员外女儿听到这里,才听出财产与冤情混合着的含义,马上用眼睛盯着通判,示意让他辩解几句。通判会意说:“主薄算的明白,不过本县县令与此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知他的意下如何,他如无异议在下也无可无不可。”主薄看看参将。参将沉吟了一下,叫来一名亲随说:“你去祠堂请本县县令过来,我们商量一下少夫人家里财产赔偿的事。去了先大声向军门大人禀告一声,省的说咱不懂规矩,明白吗,要大声禀报。”亲随诺诺连声的去了。

祠堂的主桌也在议论少夫人家的冤屈事。此时的本县县令被桌上的军门、知府和统治、参军们质问的无地自容。地下没有地缝,要是有他会毫不犹豫地会钻进去。

让他最为不堪的是知府大人的质问。自己的顶头上司把责任全部推给自己不说,还说回府就拟折子参他。几个县令更是狗拿耗子,又不是你的地盘,声嘶力竭的嗓门仿佛是给他爹他妈伸冤,马屁拍的连刘军门都有一点不好意思。此刻,亲随进来禀报,刘军门听完看了县令一眼,县令马上起身跟着亲随往外走。苏州知府叮嘱他说:“别一错再错,人家什么条件都应下来,本知府帮你担待。别再让少夫人一家受了冤屈还破财!”一桌人看着刘军门的脸色都随声附和道:“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啊。”

见县令进来,参将让其紧挨着自己坐下,示意主薄继续说。主薄看到自己的县令大人坐到了对面,不由怒向胆边声,甩出的话更有劲儿了:油坊去年的受益得算给人家吧?当然,这一年的受益还得加上利息呀。听说员外家把自己的油作坊与少夫人的油作坊合并建成了一个大的,一次能蒸八笼屉的油作坊,那就一块交割回来吧,要不哪是你家的,哪是他家的谁说的清?再说谁让人家受委屈呐。主薄一句话,少夫人家不但收回了自家的油作坊,连带贾员外的油作坊也顺带收了。员外女儿拿眼紧看通判,通判又紧给知县使眼色。知县心里明白,油坊一半的银子自己都揣兜里了,便咳嗽了一声,并瞪了主薄一眼。主薄也不含糊,看着知县的眼神,呸,吐了口痰说:“眼珠子瞪出来也得讲理吧?!咱们接着说田产。地就不要在归还少夫人家抵押的坡上那几亩田产了,就在少夫人家附近你们的田产里调剂几亩过来算啦,这也算一种赔罪方式吗,这些诚意我估计你们不会再让人家再寒心。”

县令听了这笔账,知道通判家这回亏大了,但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己别再往里掺和了。这事再追究起来,说不定他头上的顶戴都保不住。看看通判夫妻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想我能怎样?认了吧!要讲理呀?咱们两家算账时再说吧。

主薄算完账,心里那叫舒展。他本能的看看本地知县,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惨淡无光。

参将看少夫人一家高兴的眼睛都要说话了,知道自己的差事办的不错,心里更高兴。他想这主薄是个人才,今后向地方征集粮草,发放饷银太需要这个本地人了。刘军门也一直想物色这么个角色,这人多合适!想到这儿,他对主薄说:“你还做什么衙役、主薄?一会儿我在军门大人前保奏你来军里效力,给你个七品亲随多好。”主薄是个九品不及的小官,听说参将许给他七品的顶戴,喜出望外,马上起身谢恩。心想今后自己与县令就平起平坐了,就特意看了县令一眼。

少夫人的婚宴办得风光,令乡里乡亲们大开眼界。平常见了主薄都喊大人的百姓,今天见这等场面,这等人物,也算三生有幸。

当年,贾员外招了个通判做女婿,已是天大的新闻。贾员外到处喊喊是县太爷的上司,一家为此风光了好些年。这期间豪门大宅盖起来了,田地增了无数,原来通判也只是个七品顶戴。今天少夫人去了趟苏州城,一夜间就带回来个头顶鲜红顶戴的正二品大员!镇里人看傻眼了。

婚宴过后,少夫人的爹妈还在云里梦里不知所措。转眼间,宅子已经翻盖成两进两出的规整四合院落。哥哥被苏州知府生拉硬拽的去做了衙门的主薄。家里的油作坊也大了一倍,当地驻军的几个千总指定只采购他家的油料。收益多得让老两口一时都数不过钱来,不得不雇了掌柜和几个伙计。原来那几亩薄田,换成了几亩良田,他家也没功夫打理,就租出去吃地租了。

有笑出声的就有哭成调的。贾员外女儿一家损失了良田,赔出去了油坊,关键是在乡里乡亲们面前栽了面子,真是哭都找不着调儿了。

以前贾员外家在镇西头说话,镇东头都得竖着耳朵听着。说一亩地收租两斗没人敢说收一斗九。他家立了章程,别人的章程就不算章程了。可今天不行了,贾员外没了,通判算个屁!镇里的上上下下都围着少夫人家打转转。贾员外女儿看着这些就心口堵得慌。

婚宴当晚,在知府的压力下,贾员外的女儿还特意到少夫人家赔了不是。少夫人怼她的话比掌脸、撕嘴还难受,让她感受了痛苦加心疼的滋味。要不是事先知府和通判千叮咛万嘱咐,加上她心里有了充足的隐忍准备,她与少夫人可能会当场就厮打起来,甚至撞死在她家的念头都有。

少夫人的父母宽厚,这边骂着姑娘:乡里乡亲的,别没大没小,得饶人处且饶人!那边宽慰贾员外女儿:她缺家教,您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计较。道歉、谅解的话说了一大堆,贾员外的女儿心里才舒服一些。但走出少夫人家院门时,她还是觉得天昏地转。

贾员外的女儿心态在落差,悬殊的落差下确实有点失衡。昨天,少夫人还是镇上一个无足轻重,小门小户,任她辱骂、撕嘴的黄毛丫头。她呐?乡绅贾员外的闺女,苏州通判的正房太太!在镇西说话,镇东边都震荡的员外女儿。今天呐,逆转了。人家是京门将军,正二品大员的妻妾,信口雌黄的少夫人!这悬殊一上一下,一来一回的一忽悠,换了谁的小心脏也难以承受。

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同是溜须拍马,一样是攀炎附势,可有的是心甘情愿,有的是心态失衡。比如,贾员外的女儿,经常去知府、同知家走动。知府太太说话既尖刻还歹毒,同知的老婆嘴上更是刁钻。可贾员外的女儿心里就能接受,能忍受,她听着甚至顺耳。让知府、同知的老婆太太挖苦几句,甚至骂两句她能吃吃地笑,一副很受用,心悦诚服的样子。她知道:自家男人是个七品官,知府是四品官,同知是五品不但是她夫君的上司,还是现管,挨骂受气是为了拉关系,搞交易,受气是她串门的差事。

现在轮到与京门将军家拉关系,搞交易了,她的心态却与在知府家的心态有着天壤之别!她到知府家能巴结、能忍耐,心情说不上愉悦吧,但也不至于气的要死腻活。可怎么向少夫人赔不是时,她心里的抵触情绪就如此大呐?人家的男人可是正二品,戴红顶戴的朝廷大员,大清朝屈指可数的大员呐。想到这儿,贾员外的女儿心里似乎又舒展了一些。

回家的路上,员外的女儿尽量往开处想,努力承受落差,接受现实,平衡自己的心态。

她心里默念着:人家现在是军门的少夫人了,谁让人家是二品大员的少夫人呐,不论是谁也得接受这个现实。她这么一想,心情又好受了许多。她揉揉眼睛,也觉得清亮了一点,心境也明亮了一点,不都是一个“忍”字吗?!老娘忍了。

可过了些天,员外女儿又想起了少夫人骄横跋扈样子,她也太得意忘形了!原来不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吗,在贾府哭哭啼啼,被掌脸、撕嘴的东西。想到这儿贾员外的女儿又愤恨起来,心态又失衡了。

少夫人这次回家办喜宴,一夜之间从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成为刘军门的妻妾,感觉好极了,那种享受感也妙极了。按她的意愿,就想慢慢地,细细地品味着这种感觉,多享受它几天,可军门军务在身,办完事第二天就得回镇江。

少夫人坐在宽阔的大轿上,行进在自幼生长的乡土间,看着道路两旁,田埂上下乡里乡亲们人头攒动。她(他)们用羡慕,崇敬的眼神看着浩浩荡荡的一队官轿,一些乡亲还对官轿指指点点,像是在寻找她的官轿,少夫人就掀开轿帘,漏出灿烂的笑脸。乡亲们顿时情绪沸腾,少夫人的心情此时更是妙不可言!

这等感触让少夫人激动的想哭。想吆喝住轿夫停下来跟大家聊几句。或是留在娘家再好好享用几天。当然那只是她幼稚的幻想。她对贴身丫鬟说:“有机会我们再回来。”丫鬟说:“那还不方便,车、船、轿,将军府里方便的很,少夫人想再来,动动嘴就行。”

不到半年,少夫人果真又衣锦还乡了。

这次还乡,她不在幼稚的显摆,或找人出气,而是成熟地,现实地想办点正事,比如:多弄些贴己银两。

进将军府半年,她发觉刘显贵的妻妾们花钱都大手大脚,有的还在娘家置宅子买地。可每月给她的体己钱却少得可怜,没怎么花,就抓襟见肘了。她起初想可能是府里刚给自己娘家盖了院子又办了喜事,这些花销要从自己的贴己钱里扣除?到了晚上,跟将军一聊才知道,大家各自都有来钱的门道,真可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正房太太执掌着全家的饷银进项,自然不缺贴己银两。三姨太聪明伶俐,负责与当地官员谈交易,佣金回扣的银子是海量的。(当然这些是上不得台面的私下交易。公家的采买自然是军中将官、主薄去支应办差)三姨太自然也不缺进项,而且还富得流油,连正房太太也经常跟她要钱接济。

其他的姨太太们分别经营着多家当铺和银庄,自然也不缺银两,只有刚进门的少奶奶还没有额外的进项。知晓了这些少夫人的小嘴厥得能挂个油瓶。将军看了她不满的样子就对她耳语了一番,少夫人听吧抱着将军一顿狂吻。

回到镇上,少夫人先把与她家有交情的主薄和自家哥哥叫到家里,如此这样交代一番。俩人惊奇地说:“苏州方面虽然是我俩经手,但都是参军和知府说了算。况且这件事一直是将军府三姨太派人接洽办理,不容他人插手的。”少奶奶听了表示知道,并说:“你俩都不是外人,在苏州的部分我与三姨太是三七开,她三我七。你俩回去可以禀报一下参军和知府,就说是刘军门的意思,不信他俩可以与将军核实。三姨太那边你们不用顾忌太多,镇江、江宁的进项都在她手里握着呐,给她三成我够仁至义尽了。”俩人诺诺应下。

这次回家她本来不想张扬,心思都在多弄贴己银两上。但当地的、知县、千总,甚至知府、参军们却不放过这个巴结奉承的好机会。他们自己出面不太方便,便派太太、姨太太们出面,前来小镇拜访送礼。少夫人家门前人马车轿经常络绎不绝,小镇上又喧嚣热闹一番。知府、参军们马上核实了刘军门的意思,也知道了少夫人在军门心中的位置,自然巴结的更是殷勤周到了。

少夫人被大家抬举的高高在上,大少奶奶的脾气也与日俱增,出门呼后拥,进门丫鬟佣人环绕。 氛围渲染之下,也由不得她少夫人不摆谱了。

来了几日,少夫人发觉就是员外的女儿还没有露面,心里有点不痛快,就派人唤她过来拉拉家常。其实就是变相叫人家过来请安。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通判太太病了。”少夫人本来没想置气,听了禀报脱口说道:“在家装病,该不是让我去看望她,给她请安不成。”

少夫人娘说:“前些天是听说她欠安,你去看看她也在情理之中。你们关系好了,我们乡里乡亲相处才能相互照应。”少夫人听了用鼻子哼了一声说:“笑话,我给她请安?她承受的起吗?这不乱了规矩?”她爹说:“啥规矩?轮岁数你还得叫人家一声姐姐呐,别把官场上的规矩太当回事,本乡本土的情分可比规矩大。该去瞧瞧,就去瞧瞧人,好赖你办婚宴还用过人家的场地。”

少奶奶本想再说说爹娘的老实窝囊,可有点乏了,懒得再跟两个老人唠叨。就不耐烦地尖声叫到:“够了,够了。你们不懂。”说吧就回房歇息了。进卧房时她扭头吩咐丫鬟说:“明天一早给我再叫她过来说话!”她父母听了也没敢再言声。

第二天一早,员外女儿还真来了。可进门既没给少夫人请安,也没说客气话,就跟木头桩子似得站在那里看着少夫人。看到员外女儿这个做派,少夫人就想再羞辱她一番,可仔细看看她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眼神发直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少夫人被她的模样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员外的女儿什么时候从她眼皮底下走的,她都不知道。只是听到她出院门时凄惨的狂笑时,少夫人的心里多少有些心神不宁和说不出道不出的膈应,还感到有些晦气。这次回来虽然收获颇丰,但员外女儿呆呆的样子,凄惨的狂笑常常在她脑子里徘徊,让她焦躁不安。回镇江经过西津渡时,她就跌掉了门牙。

这次少夫人与将军府的上上下下闹翻后又一次回到娘家,她带着十分的怒气,十二分的怨气和数不清的无名火。但这次她不论气场和排场都不可能与前两次相比了。一顶小轿一个贴身丫鬟,足以看出她在将军府的地位。

可这次她的抱负却比前两次大得多。首先她要出气,出出最近一系列的恶气。在将军府和镇江是找不到出气孔的。苏州这个小镇自然有很多出气孔吧,她想。

其次她要多弄银子,有了银子就都好办腰杆子就硬。三姨太为什么连正房太太都哄着她,她手里有花不完的银子。丫鬟佣人为什么总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是她真舍得撒给她(他)们银子。她这趟回来,要把苏州地界的分成银子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三成?一成也不留给三姨太!

回来几天了,少夫人家门前一直冷冷清清,没出现趋之若鹜的景象,与她预想的场面有天壤之别,这让她暗自生气。她派人叫哥哥和主薄来家里问话。过了一天自家哥哥才回来,说主薄有事脱不开,少夫人听了又是一肚子气。

吃过晚饭,看看妹妹心情平静了,哥哥才神秘兮兮地说:“三姨太那边派人过来传话了,说:今后苏州这边的事情就别让少夫人搅和了,大小事宜全凭三姨太的私章办理。”传话人还拿出了刘军门的一张手谕:苏州事宜仍有三姨太操办。知府、参将们分别告诫我和主薄今后凭私章行事,并强调消息不得外泄。哥哥说完对妹妹拱手作揖道:“我是冒着被查办的风险告送你的,你千万要替我守口如瓶呀!”

少夫人听完哥哥的话,心顿时就凉了。心里暗恨刘军门的薄情寡义和三姨太的刁钻手段。

少夫人想收拾收拾明天就回镇江,跟刘军门和三姨太当面对质:怎么能这样糟改人!可一想这次出门前后的场景,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回去能怎样呐?刘军门这些天不冷不热的态度和三姨太、正房太太一唱一和狼狈为奸的样子,她回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还不如在娘家回避一阵。

这天一大早,少夫人家门前就喧闹起来。少夫人顿时来了精神,让丫鬟看看是谁来拜访。不等丫鬟出门,门外的骂声就隔着屋门、窗户骂进屋来。“报应呀,门牙都磕没啦,活该呀。听说还让江宁曹家的孙夫人给掌嘴了,将军还给加了一巴掌,哎呦一共三巴掌,你可是正二品的娘们呀,怎么给了三巴掌?你对我的那点威风哪去了?你对我的歹毒哪去了?哈哈哈——。”少夫人听出是贾员外女儿的嗓门。

车轱辘般的谩骂声,一遍一遍的传进屋里,少夫人听得如坐如坐针毡,且无地自容。她恼怒地对丫鬟喊道:“去,出去撕她的嘴,掌她的嘴,堵上疯女人那张鸟嘴。”

丫鬟出去看到疯女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根本靠近不了,而疯女人揭底的话一遍、几遍,重复着继续灌进屋里。院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疯女人听新闻,看热闹。恼羞成怒的少夫人冲到院子里亲手撕扯疯女人。不料被疯女人一把揪住衣袖,一同滚在地上。看热闹的人们跳着脚,躲闪着滚来滚去的俩人。少夫人的爹实在看不下去了,过去拉起女儿就是一个嘴巴,少夫人愣住了。大家看了也顿时鸦雀无声。她爹哆嗦着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滚回你们刘府去!”

少夫人是流着泪离开家的。上了轿子她想:我往哪里去哪?回镇江将军府?想想出门时的情景,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登上了逆流而上的客船,她仍旧不知何去何从。从常熟上船后,少夫人神经有点恍惚,贴身丫鬟猜想可能是最近没吃好,没睡好,又长途奔波的原故,就让少夫人躺下歇会儿。

船到了江阴附近,少夫人嘱咐丫鬟去买些水果。当丫鬟提着水果回舱室时,听到船尾有人大喊:“有人落水了,有人投江了。”丫鬟忙跑进舱室,看看舱室空空如也。她跑到喧嚣的船尾时,看到了后甲板上少夫人的披风。贴身丫鬟如五雷贯顶般的一阵昏厥,一屁股坐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