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的反应，或者说，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

梅易问迅速停下了自己加速的进程，随手掐了个诀以免自己被发现，隐藏好气息后，他缓慢地凑近，看清了那个人类的模样。

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个被囚禁被抓捕的人类，但是却亲眼看到方才逃跑的黑影毕恭毕敬地对着他行礼，翅膀与翅膀之间摩擦的声音还在耳边，所以梅易问确信，黑影是一只真正的虫。

正当他准备提剑杀了这只虫的时候，却看到，那个人类张了口，他说：

“你尽力了。”

梅易问愣住了。

这个人类的说话声，这个正常张开嘴说话的声音，这并不是自己所谓的幻象幻觉，是如此正常而普通的、人类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正常的，从人类的口中，从自己的耳朵里听到的声音。

可是...可是......

本应该与魔族如此敌对的人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面前的虫会对着这个人类行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自己保护的不是人类吗？那自己保护的...是什么？

还是说，人类内部，出现了叛徒？

梅易问克制住自己内心的震惊，虽然他握着剑柄的手已经在止不住地颤抖了，但他还是努力屏住呼吸，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决定。

“若是...若是真的能够，如此轻易和简单就换来和平，我们两边的战斗也不至于会持续千年之久了。”

梅易问听到那个人继续这样说着。

声音清亮动听，就像是泉水叮咚，让人不由得感觉到心旷神怡，可是这话语的内容却毫无疑问，让梅易问胆战心惊。

这...这是否意味着，魔族在渴求和平？

可是类似这样的答案从来没有过。

魔族冥顽不灵，无法口吐人言，无法拥有人类的感情，他们只是残忍嗜血笨拙的怪物，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可是面前的人类，却对着他面前毕恭毕敬行礼的魔族这样说着话。

梅易问沉默了。

他握着剑柄的手颤抖着。

这个人类，是否就是人类这边的叛徒？或者说，是知道人魔千年矛盾根源和由来的人？

这样想着，梅易问再次伸出脑袋。

不偏不倚，却刚好和一双竖瞳的眼睛对视。

更加让人恐惧的是，面前的并不是那个人类，而是那个穿着黑色斗篷，把自己全身都盖住的，有着轻微虫翅摩擦声音的黑影，是那个魔族。

斗篷下的脸却分明是一张人类的脸，是和四方国的人民一样，拥有竖瞳的脸。

他的脸距离自己很近，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自己，那双眼的黑色浓郁得化不开，像是一个旋涡，梅易问强行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才没有被那摄人心魄的深渊吸入。

“...小偷...嘶...偷听，不好。”

那个黑影的嘴角咧开，伸出手来。

梅易问却依然陷入到了人形魔族的震惊之中，下意识挥剑弹开了他的手。

握住自己的剑刃挡住的，确确实实是人类的手，但是这只手却比寻常人类的手坚硬得多。

面前这个魔族，绝对，绝对是魔族不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拥有人类的模样？他还会说出人类的语言？这是为什么？

梅易问手下一用力，那人的手臂发出铠甲和剑刃碰撞的声音，就和那些魔虫一样，拥有坚硬无比的铠甲，难以突破。

但，这是梅易问。

片刻不到，那人的手便被剑砍断，黑影的双眼空洞地扫视到了旁边被砍断的手，转过身来，那双深渊般的眼睛突兀地染上了名为悲伤的色彩。

“...很痛...嘶...”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求助似的移向了身后的人类，而那个人类，同样也是竖瞳。

“...最坏的结果呢。”

人类摇了摇头，叹着气走近梅易问。

那双眼睛，也是竖瞳。

“然后呢？这之后，你就去杀了四方国整整一个村子的人吗？”

未初躺在地上，好奇地继续问着。

另一边和他一起躺着的梅易问轻轻咳嗽了几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比之前近了很多，通过叙述往事，两个人似乎也有了更多的话题，也莫名多了几分熟悉。

“不...这之后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可能那个时候的我，确确实实已经疯魔了吧。”

梅易问坐起身来。

“你知道吗？对于我，一个大半辈子都在屠杀魔族，都在守卫人类，为了安江国百姓的幸福而战斗的逐龙骑士，我以为，我的选择是没有问题的。”

“我放弃了陪伴家人，我的小孙女出生到成婚，我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我的女儿和女婿成婚，我也只是匆匆停留了一晚。”

“我把我的一生献给了安江国，献给了屠杀魔族的事业，献给了守护人类，为人类的安居乐业做出贡献。”

“可我当时才知道，人形魔族的存在。那我能够相信什么呢？神秘至极的魔族和人类之间的矛盾究竟从何而起，没有任何一个合适的答案让我信服，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很多我们自以为是人类的同胞，实际上是魔族呢？”

“那些魔族说，他们希望和平。那个虫母对我说，它们只是在迁徙，并不想与我为敌。那头梅花鹿，每夜都在我的梦里，无声地注视着我。”

“我该相信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换做是你，你在信念崩塌的时候，看到一双和魔族一样的竖瞳，和那些人形魔族一样的竖瞳的时候，会怎么做？”

“我疯了。我看不得四方国的人，我对不起那些枉死的人，但我...我这双手...沾染的血，又何止这些...所有人都说我疯了，说我中了幻术，可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幻术不是那样。我何尝没有经历过幻术？”

“人形魔族，人形魔族，谁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更不相信那些魔族也有人心，也能口吐人言。”

梅易问不再言语，两个人之间唯有微风吹过，相对无言。

“......在被关押起来之前，已经是你的父亲登基了，我对他说过，若是他意识到，我说得不错，就把这个箭矢，交给他认为能够改变局势的人，让他来找我。”

“其实，一方面，是为了帮我答疑解惑，也是想为安江国，尽我最后的一丝责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