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簇拥着皇帝的御驾，一路来到后园刘鄩的灵前。

朱友贞一看见刘鄩的灵位，习惯性很适时很应景地摆出一副沉痛悲悯状，身侧的赵岩也很适时地递上一块绢帕。朱友贞接过帕子，将根本流不出来的眼泪暂且掩了一掩，顺带命人代为在灵前烧了几张纸钱。

眼看着火盆的纸钱就要烧尽，赵岩的黄眼珠子又扫向人群中的子尤，却见子尤一脸地凝重，仍是着对自己摇了几下头。

赵岩一对残眉登时就厉起来，目光再次向刘府的一众内眷中扫过去，赵岩先前见过王蓁的一副小象，此时见众人中确实没有与像上之人相似的，心下就有几分沉不住气，连带鼻尖细汗也跟着渗了出来。

朱友贞亡灵也拜完了，纸钱也烧过了，将没半片泪痕的白绢帕子丢给赵岩，转回身换了一脸和颜悦色，向戴夫人询道：“朕听闻刘将军生前尚娶过一位如夫人，朕当时还送过一份贺礼，却不知如今这位夫人，可仍尚在府中？”

戴夫人听朱友贞提及王蓁，脸色骤间惨白，哆嗦着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立在戴夫人身后的子尤知道，赵岩那双黄眼珠子正盯着自己，他想躲也是躲不过的，便由人群内走了出来。

从容跪在御驾前，子尤向上叩道：“启禀圣上，我家将军生前却娶有一位侧室夫人，但因将军骤然辞世，夫人终日悲痛不已以至思念成疾，今已随将军而去，其棺椁尚停在将军的灵位旁边。”

子尤话落，旁边围拢的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唏嘘声，纷纷向刘鄩灵堂内看去，果然见灵位旁边另安放着一口漆色尚新的棺材。

朱友贞看着那口棺材，心头先是一惊，跟着又是一叹。

他原以为美人不过是徒有虚名，却没想到美人却是有的，只不过已香消玉殒，可惜不得见美人一面，又可叹如此重情的美人，世间难再得。

立在朱友贞身侧的赵岩，却是将一对明亮的黄眼珠子转来转去，一脸狐疑地打量跪在地上的子尤，又看看面色惨白的戴夫人。

戴夫人是清晨才听说不见了王蓁，命人几乎将阖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人，又因时辰赶的急，一时尚未想好对策，却没想到子尤竟扯出这么个弥天大谎，用陌陌的尸首替下失踪的王蓁。

虽然如此一来，她欲为刘茂谋的官职算是没戏了，却也总比摊上个欺君之罪强，因而也便立在一旁默默认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该作何言辞，灵堂内一时静极。

王蓁由院子后头绕出来的时候，撞见的正是这个静极的时候。

因众人都簇拥着皇帝拢在灵堂前面，从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入眼的唯有各种各样的后脑勺。

看着围在灵堂前面里三层外三层的后脑勺，王蓁觉得自己若从这个角度分开人群走进去，恐并不能马上被皇帝看见，若先叫子尤看见，恐要坏了大事，需抄一条近路，最好能一露脸就让皇帝看见自己。

打量着眼前的地形，王蓁略一琢磨，决定悄没声地绕到灵堂后头。

王蓁虽没近距离看过朱友贞，但去年蹲在二郎庙的歪脖树上，曾远远的瞧过一眼。她记得乌压压的人群中，皇帝穿的袍子是亮闪闪的一片明黄，一时入得灵堂中，就寻那件最亮眼的明黄袍子，断然错不了。

打定了主意，王蓁趁着众人不留意时，侧身由灵堂后面的小门溜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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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美一人，在水一方。”

王蓁绕到陌陌的棺材后头的时候，入耳的正是梁帝这声悲悲戚戚悠悠长长的慨叹。

蹙了蹙如黛秀眉，王蓁心下暗道：这人吟错了吧，她分明记得原文当是“所谓伊人”，不过这个所谓伊人也可做美人讲，这么一解，倒也算不得全错。

王蓁心里念着美人和伊人，脚底下的步子便也没顾上停顿，从灵堂后头一路径自就走到了朱友贞的眼跟前。

若说朱友贞先前对着刘鄩的灵位抹眼泪那是假伤心，此时面对着美人的棺材，还真生出几分惋惜之情。

正低头琢磨追封这多情美人个什么名号妥当，眼角施施然飘进来一角粉嫩嫩的烟罗衫，朱友贞顺着这一角粉嫩嫩的罗衫一路往上看，当目光定格在王蓁脸上的时候，手里那块原本用来抹眼泪的帕子，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地上。

王蓁长了这十几年，今日还是头一遭使美人计，原本的打算是将这大梁的皇帝迷一迷，好顺顺利利蒙混进宫里去，可瞧眼下这个架势……

王蓁盯着皇帝落在自己脸上，已经半晌没转过的眼珠子，暗自吞了吞口水，心里觉得，自己这是把人家给吓着了。

王蓁晓得自己梳妆理容的手法同陌陌相比，实在拙略到不堪入眼，又兼在李府做了大半年的男儿，如今勉强能绾个再简单不过的流水髻已算不错，至于描眉画眼那套手段，于她就更想都不敢想。

故此，方才她趁着众人出府迎驾的空档，偷溜回印月居换衣裳的时候，只稍稍往脸上匀了些素粉，并没碰那些装着胭脂螺黛的瓶罐，怎就如此不堪入目？

王蓁下意识抬手想去摸脸，手腕却突然被面前的梁帝一把握住。

王蓁惊地身子一颤，想都没想就要将手抽回来，却听朱友贞像是怕吓着她似得，语调轻柔中带着十分的小心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王蓁眨巴几下灵动的大眼，懦懦回道：“王，王蓁。”

“你是这府中何人？”

何人？

王蓁愣了一愣，正欲开口时心下又犯疑，倘若自己照实说是义父之妾，皇帝他万一嫌自己嫁过人，不带自己回宫可如何是好？可若说是义女，眼前还杵着子尤和戴夫人一干人等……

王蓁咬着嘴唇，对朱友贞的这个问如何作答，心里一时有些犯难。

就在王蓁咬着唇发呆的这个空档，立在朱友贞身后的子尤突然走出人群，又扑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