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姿一抿嘴，爽朗笑道：“我本是个不愿意听人秘密的人，但听你如此一说，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若不听听你的，确实是有些吃亏了——那小女子就洗耳恭听了。”

应如实见玉姿笑得很是开怀，知道她没有生自己挑破她心事的气，也就释怀了，朝玉姿低声问道：“姑娘很懂歧黄之术，在我看来是女中的翘楚，我想请教姑娘，这林林总总的药之中，可有一味悔悟药？”

玉姿乍听没有明白反应过来，先是认真的想了想，才意识到应如实的话里饱含着什么意思，玉姿有些感慨，更有些好奇，问道：“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悔悟药，但却有比悔悟药更好的——那就是坚定的内心与百折不饶的毅力，有了两者，就什么都不怕了。”

应如实道：“我有，我都有！可是当初将我送到宫里来的父母却没有，他们养不活我了，就把我送到宫里来，我也不恨他们，他们是为我好，我现在要是还在家里，早就饿死了，他们也活不了了，我的两个弟妹就更活不了了——可有时候，我还是挺恨他们，不，是挺埋怨他们的，就是饿死，也不能把孩子送到这个见不到光的地方啊——我更埋怨上苍，将我生在一个贫困的家里，让我有了一个不幸的生活，和一个残缺的身躯，一年一年过去了，我愈来愈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我的全是实话，不瞒姑娘，我想要出宫去，过我应该过的日子。”

“你应该过的日子？你是说如果你没有进宫的话，应该过的日子？”玉姿颇有兴趣。

应如实也比之前离玉姿更近了些，说话的语气也轻松了些，脸上带着兴奋与期待的笑容，道：“对，如果我没有被送进宫，应该过着那样的日子——虽然很穷，但是很完整的日子，我会娶妻生子，奉养父母，在农田里劳作，在战场上拼杀，老了，还可以含饴弄孙，子孙满堂，美哉乐哉——好过现在的一切啊。”

玉姿道：“我觉得如果你没有来这里的话，不应该会在农田里劳作，应该会在学塾里授课，或是在考场上奋笔疾书，有更大的作为。”

应如实笑道：“你别说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你比我接触的那些个宫人强多了，你说话很有意思，而大部分的宫人连句话都说不完整，也不认识几个字，某次，我给一个宫女看病时，发现她连我写的方子的倒正都分不清楚，最后还是我亲自跑去尚食局给她抓的药。”

应如实板着脸道：“陛下封我为五品的内侍，我自然要比其他的人要强些，我会认字，还是黄阿爹教我的，我进了宫之后，跟的最久的就是黄阿爹了，阿爹跟在先帝面前，因为种种需要，阿爹自学成才，比我强多了，不仅会认字，还会写字，还会批复——”

“你的黄阿爹就是之前的大宦公吗？”玉姿悄悄道，这个“大宦公”，还是玉姿在为宫人诊治时，从宫人那里听来的——黄有柏掌管后宫多年，宫人称呼他为“大宦公”，以示尊敬。

应如实有些伤感，点点头，道：“是啊，黄阿爹就是大宦公，阿爹给我说，他最讨厌这个称呼了——他说自己是个宦官，是陛下的家奴，哪里可以称得上是‘公’了？”

玉姿有些担心的拽了拽应如实的衣袖，关心道：“你说话也太不注意了——黄阿爹，黄阿爹，谁是黄阿爹？你的黄阿爹，也就是黄有柏，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早就被陛下定了性了，后宫的人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应如实低声道：“我知道，但我不能因为怕死，就忘了我的恩人——没错，阿爹是我的恩人，他教我读书认字，为的就是不让我跟其他‘有眼无珠’，事事都不知道的人区别开来，知道怎么才能在大明宫中生存下去，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知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吸取教训——阿爹是在细心的培养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阿爹还教我做一个品行良好的人，没错，在很多人眼中无恶不作，本就品行不端的大宦公教了我做人的道理，和在大明宫里做宦官的道理——

我至今记得，阿爹我的那次彻夜长谈——我刚进宫，各种不习惯，不适应，明里暗里得罪了很多人，我本就没有那些弯弯绕，所以也不在意，直到阿爹给我说了，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没事，都是阿爹在后面护着我——

阿爹从小就静了身，没有家室，没有孩子，所以一直将我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照看，阿爹一直将我护着，是想等我再大些，再告诉我在大明宫里活着的道理，可我得罪太多人了，也有很多人讨厌阿爹，连带着讨厌我，我引起众怒了，阿爹才象征性的惩罚了我，让我跪在他的寝殿里跪了一天一夜，我怕，我也恨，阿爹抱着我，安慰了我一晚上，给我说——在这大明宫里，不能活得像以前一样了，不能太随心所欲了，也不能太菩萨心肠了，做人要懂得多多退让，做宦官要懂得留有余地，否则，在这大明宫里是活不下去的。

阿爹还对我说，我们是残缺的人，同样可以过完整的日子，不过，代价很大，要背负的骂名也很大——毕竟在世人眼中，宦官是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宦官怎么能过完整且顺遂的日子呢？宦官怎么能比他们过得还要舒心呢？

阿爹给我说，要是我没有力气了，在这宫里过不下去了，就不要出人头地了，多想想以后的日子才是正事——以前阿爹在的时候，我不想离开，现在，我想离开，却不能了。”

玉姿道：“你在宫里当一个五品内侍，也是一个不错的前景了，我从楚国来，楚国虽然到处都是烽烟，土地荒芜了不少，恕我直言，也比这里好啊，你出宫去了，不见得比在宫里强。”

应如实惨淡道：“是啊，我现在是残缺之身，出宫了，自然不会过好，不被别人冷嘲热讽就是好的了，其他的奢望都只能是奢望罢了——如果是你，你是想继续留在大明宫里，还是义无返顾出宫去？”

“如果是我的话，恕我直言——我会去死。”玉姿冷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