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实很是惊愕，猛然抬头，复又低下，不敢正视李曜的眼睛——但适才虽然只是慌忙的一抬头，应如实也看到了李曜此时满眼的温柔与伤情，高高在上的帝王此时流露出了悲伤，脸上浮现的是在朝臣们跟前根本看不到的柔色。

应如实依照李曜的话，站了起来，依然低垂着头，很有惧色，口中道：“陛下，下臣知罪了——”

李曜一抬眼，摆摆手，笑道：“我说了，你没有罪，不需要认罪——只是刚才的话，你别四处说去，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可以——我刚才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你站在门外，就算是想不听到，也很困难，你听到了，这是朕的声音大所导致的，不是你的错——还有，你在朕面前不必日日战战兢兢的，放松些就是，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朕却不是这样的皇帝，朕不喜欢在自己人面前还装成一副吓人的样子——以前，李龁还在我身边伺候时，他从不怕我，我有时朝他发脾气，他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和我相处起来像是家人，而非主仆。

你也和他一样，就可以。”

应如实很是感动，声音有些哽咽，道：“陛下真是这世上最好的陛下了，下臣心中最好的陛下永远都是陛下！下臣入宫以来，每日经历的最多的就是别人的奚落与刁难，几乎没有人对下臣好过，以前下臣在这大明宫中活得就像是过街老鼠一样，卑微，见不得光——下臣侍奉先帝时，每日不敢入睡，日日担忧自己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先帝性情有些暴躁，对下臣也常是非打即骂，但先帝对于下臣也是很好了，下臣一直感念着先帝——下臣后来跟了陛下，一段时间内只是在内侍省做着杂活，经过李兄的举荐，下臣才得以做陛下的御前近侍，才得以一睹陛下的天颜和好——以前，下臣常听李兄说起和陛下一起在越地的日子，李兄说他那时候跟着陛下虽然风餐露宿，经常惶恐不安，但他从未想过要离开陛下，因为陛下对他是真正的好——他给下臣说，陛下那时候自己都没有东西吃，有了些吃食，自己不先吃，先分给了部下，有了穿的，也是先分给他们了——

伊始，下臣也只是听着这些遥远的故事，心里只有个大概而已，可服侍了陛下两年多，下臣是真真正正感受到了陛下对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的关怀与爱惜——陛下爱民如子，视每一个人为真正的人，下臣想永远跟着陛下，伺候陛下！陛下实在是太好了——”

应如实说话时，每说一句就点一次头，李曜看得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意，这次不是面对朝臣时的敷衍的笑容，是真正发自李曜内心的笑——这个小宦官应如实的话虽然句句是奉承，但句句听了都让人高兴——这些话从应如实的嘴里说出来，李曜一点都不觉得虚伪，也不觉得讨厌。

李曜笑道：“朕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一个好皇帝，听了你的话，朕觉得朕还不错，没有辜负自己的本心——但愿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样想就好了，朕终日不出平城，可朕知道平城内外及天下人的事情——你在这里赞美朕，有些人在远方或近处骂朕，觉得朕不是个圣明的皇帝，是个暴君，朕死了，他们才安心呢——殊不知，目前来说，朕死了，局面一定会更糟糕的，那些人只有搅乱的能力，没有平乱的本领，朕得道升仙了，留下天下万民受苦，不是朕所希望看到的，所以朕要好好活着，要看每一个不想朕好的人得到应该有的下场。”

应如实摇摇头，道：“天下人都说陛下好呢，至少老百姓们都说陛下好呢。”

“你是如何得知的？”李曜笑道。

应如实据实回答，道：“下臣一直负责帮掖庭宫尚宫局进行新进宫宫人的筛选和录入——下臣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现在家里比以前好多了，全是仰仗着陛下的恩德，他们之中有的人原先还曾逃跑过，想去南平或是波河，半道上听到陛下的新政，欢呼雀跃，立马回来了，有的是父母一定要送进宫来的——说是要让儿女进宫来报答陛下——这些都是百姓的呼声，都是民意啊，陛下是天下人的好陛下啊。”

李曜一听“陛下是天下人的好陛下”这一句话，眼圈登时就红了，缓缓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我想要实现它。”

稍顿，李曜歪着头看着应如实，道：“我还在当越王的时候，没有享过多少福，一直都生活得很贫困——我虽然是皇子，但根据先帝制定的宗室法，就任的藩王的收入来源是来自当地百姓的税收，我所在的越地是个不景气的地方，百姓的生活也很苦——我至今记得我刚到越地时看到的景象——到处都是破败的房屋和流离失所的百姓，街上东倒西歪的躺着衣衫褴褛的男人与妇人，怀中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整个地方都是压抑的，都是几近绝望的——

那时的我也绝望了，也颓废了，我开始堕落，开始荒废我年轻的时光——不过那时糊涂的我还是有一些值得称道的事情——我的颓废实在是苦中作乐，为了不使百姓更加困苦，我主动放弃了藩王的收入，将那些应该有的收入分给了需要的百姓和衙门，我，一个堂堂的越王，还要靠着自己种地，王妃打猎，侧妃做针线活才能养活一家老小——我的日子越过越绝望，我有些想寻死，这时候，李龁总是抱着我，开导我，有一次还想用他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他说如果可以的话，请上天收走他的命，留下我的命——他问我还记得来越地之前的承诺吗？

我当然记得——要做一个越地百姓爱戴的越王殿下，要做一个很有政绩的越王殿下，要做名垂青史的越王殿下——可那时候，我只能种地，只能苟活，日夜惶恐，什么名垂青史，什么政绩斐然，什么百姓爱戴，都是狗屁！我快要完了，我真的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老天没有抛弃我——他将祁然和裴元清送到了我的身边——”

提起祁然和裴元清二人的名字，李曜的眼神重新变得有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