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的脸上交替出现神采奕奕和若有所失两种神态——应如实似乎也从李曜的表情中窥见了当年那个有些失魂落魄，被宿命逼到绝境，然后又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重见天日的越王——命运多舛，有时也是一种宝贵的经历。

李曜继续道：“我从来都没有和你说过吧——以前，李龁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总是不厌其烦地将这些事情将很多遍，尽管这些事情是李龁与我一起经历的，但不论说多少遍，我还是想要讲给身边人听——平日里，与你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朝堂之上的事情，你们又不懂，后宫之中的事，朕又没有心思听，所以就只好找些陈年往事说出来听听，以此慰藉漫漫长夜中我的孤独的心了。

朕每每回首往事，发现朕总是与雪天有着不解之缘——朕与祁然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朕永远都忘不了，祁然那时候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倒在路边，没有任何动静，嘴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热气了，朕驱车路过他倒下的地方，见一百姓可怜至此，心中悔恨而又绝望，想着我没有多少能力，不能救济天下的百姓，便先救济我能救济的人吧。

于是，我下了车，让李龁敲了附近人家的门，买来一碗热水——我和李龁先用冰雪将祁然搓醒，又让他喝下一点热水，扶他坐上马车，将我的毯子盖到他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祁然才缓过神来，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祁然的第一句话，既不是问他自己身处何方，也不是问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是谁，与他有何种缘分——祁然的第一句话乃是问他的妻子如何了，然后我才知道祁然和他的妻子走散了，他因为受冻挨饿，倒在了路边，昏迷之前看到妻子踉踉跄跄的跑去找人求助，他说妻子是边境人，不会说内地的话，而且冰天雪地，此地的百姓又很贫穷，肯定没有人愿意帮她——祁然说完，就执意要下车去寻找他的妻子，不过他虽然挂念着他的妻子，却也没有忘了我和李龁的救命之恩，问了我的住地后，便走了——

我和祁然分别之后两日，正在我以为祁然已经不存于人世的时候，他带着他的妻子登门来拜访了我——又一次见到祁然，我看到祁然虽然还是穿的褴褛不堪，但精神很足，他的妻子面容疲惫，却很有亲近人的感觉，他见到了我后，得知我是越王，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像是对待其他平常的事情一样，当时的朕本来心情就很低落，每每想去了断自己，见到祁然丝毫没有见到王殿下的惊讶之感，更感觉挫败——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失败，更惨的皇子了。

经过聊天，我才知道原来祁然不是本地人，他是从耒州逃过来的，曾经在皞地当过兵，但因为遭到长官的妒忌，而被惩罚——祁然挨了五十军棍后，很怕被长官再次报复，这才携带妻子不远千里，逃到内地，本来想去平城，没成想走错了路，到了越地，盘缠早就用光的祁然只能艰难度日，被我发现时，他已经四五日没有吃过饭了，冰天雪地的，连口水都难找，据他说他能撑到见到我，全靠了他咬咬牙吃下的几块雪团——虽然冷，但总比饥肠辘辘强多了。

我一听祁然原来有如此不幸的遭遇，和我一样是被上天抛弃的人，便留下祁然吃饭，还让他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祁然一换上干净的衣服，脸也干净了，我才看清他的脸——确实是从边境来的，也确实当过兵，吃过不少苦，也明白了他的长官为何不喜欢他了——祁然有才，模样却差些儿，不笑还行，一笑起来，很像是个奸佞小人，不是胆大的人，肯定都不敢用他。

祁然吃完了饭，千恩万谢的走了，临走之前又留下一句话——他说绝对不会忘记我的救命之恩和一饭之恩，来日定会涌泉相报，他的原话是‘舍命为君子’——我很愉快的记下了，心里想着也许不会有那么一天。

次日，我还在纠结用哪种死法了结自己时，祁然自个儿又来看我了——这次，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钱，竟然买了一只鸡、几块牛肉和一坛酒来看我，说是要来报答我的一饭之恩——我那时候虽是个不得志的落魄皇子，可一只鸡、几块牛肉和一坛酒也是不放在眼里的——那是什么好物儿？我想着临走之前，也不要冷了人家的一番好心，便和祁然对饮起来——到了今日，我还记得那酒确实不好喝，牛肉还不错——当然，最重要的是祁然很好。

我原以为只是很简单的报答，没想到祁然在席间说要一辈子跟着我这个越王，要为我效命——祁然还说他原本要去平城，目的之一就是想要投靠晋王殿下——我的哥哥李旸——说从边境就得知李旸是个爱民又勤奋的好皇子，跟着他必定大有作为——但在见了我之后，祁然就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当时我一听就乐了——这话听着就很假——那时候，谁不知道李旸已经很得父亲的心，是内定的储君，李旸成为太子，只是一瞬之间——而我，这个皇后的嫡子，被远远地抛到了越地这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明眼人都知道越王啊，越王，处境还不如当年春秋时期被吴王俘虏的越王勾践——越王勾践还有机会，还能卧薪尝胆，我却束缚起来——越地贫穷，没有钱粮，越地人少，没有将士，时不时的还要面对贼寇的入侵，苦不堪言——我有这些苦，却没有一个能帮我，或是能和我一起吃苦的人——李龁忠心，但毕竟只是一个宦官，从小长在禁宫，不知道筹谋和化解难关。

所以啊，我当时很不相信祁然，祁然却有理有据，振振有词——他说他到了越地以后，便听说了我的故事——朕不是乱说，朕治理的越地虽然依然贫穷，但在朕的治理下，民风不错，百姓都很勤奋的耕耘，我又经常用自己的钱财为百姓纾解难题，所以在越地，百姓对朕很是满意——祁然说从百姓中间知道了越王是如何的爱民，同时也知道了越王是如何的悲惨，便想一探究竟，停下了前往平城的脚步，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时候，事先倒在了我要经过的路上——我如他所料，救下了他，还没有嫌弃他，还管了他一顿饭，说了很多鼓励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