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不算远，奥丁把洛基低声说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奥丁何其聪明，立马就明白过来洛基在想什么。但就算是神王，也有些不太擅长的事情——反正奥丁是这么想的。如果神王当真是万能的话，为什么会和自己的女儿反目，又为何，在面对诸神黄昏时手足无措？

“弗丽嘉，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奥丁心里想着弗丽嘉的抱怨，嘴里却说着：“这是我与你的谈话，与托尔无关。”

“不，”洛基猛地探起头，将一头的水甩向身后，一双眼睛绿到仿佛下一秒就要燃起来，“这与托尔有关！”这与洛基往日的形象完全不一样，往日里，或许那个洛基会唯唯诺诺地接受神王的教诲，甚至会拍几下马屁。但现在，洛基不一样了。

这一瞬间，奥丁有些不知所措。他发现自己的儿子好像是真的长大了，而不是那个会和自己哥哥一起拽住披风央求自己讲故事的孩子，也不是那个一直会温顺地站在自己阴影里的那个青年。奥丁在此刻的洛基身上，看到了弗丽嘉的色彩以及……海拉的影子。

同样的不畏惧自己，同样的……疯狂。疯狂么？或许是疯狂吧，往日每次看到那样的海拉，奥丁都会生出一股照镜子的错觉。

不是在照一面水银镜，而是在照一面能看到过去的镜子，看到过去那个还没有老去、陷入征服狂热中的自己。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洛基并不知道奥丁在想什么。

“这与托尔有关，”洛基脸色苍白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仿佛是找回了点勇气似的，“这与托尔有关。奥丁，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没法跟托尔比？是不是觉得我，一个冰霜巨人，就不可能登上阿斯加德的王座？”

奥丁瞪大了眼睛，加重语气道：“你太冲动了，我从来没这么——”按照往日的习惯，奥丁此刻应该抛出点东西，或者是魔法书，或者是不要的兵器，而洛基则会见好就收。这是父子之间几百年的默契，这份默契在今天被彻底打破。

“我已经长大了，”洛基咬着一口银牙，恶狠狠地打断奥丁的话，“我早不是以往那个可以用故事、美食、魔法搪塞过去的小孩子了。我现在只想知道，我是不是永远永远，都登不上阿斯加德的王位？”

他的眼睛仿佛在燃烧，盯得奥丁都产生了疼痛的错觉。

对于洛基来说，他想要的无非只是一个答案，一个奥丁在陷入奥丁之眠前就该告诉自己的答案。

而奥丁，在看到洛基的表情时，奥丁就明白自己如果不说实话的话，父子俩之间可能就再也没有和好的可能性了。可是说实话呢？如果会让父子之间的关系更差呢？奥丁下意识地想看一看未来，但最终还是停手了。

算是经验之谈吧，如果什么都知道的话，或许会诸事顺利，但也会增添许多愁苦。每当阿斯加德天气不好的时候，奥丁那因献祭过眼睛而落下来的空洞就会隐隐作痛，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会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名为“时间”的长河中，去看看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

奥丁并不后悔自己的献祭，也不后悔自己通过观测未来知晓诸神黄昏的存在，但现在的他会后悔自己过分关注诸神黄昏，以至于忽略了对两个儿子的培养。他太在意天上的月亮，以至于忘记了脚底的铜币。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奥丁这么想道，自己明明已经失败过了，好不容易有机会重来一次，可为什么还是会失败呢？他看着眼前的儿子，意识却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奥丁回忆自己与子嗣迄今为止所有的互动，始终无法想明白。

到底是因为什么，那些铺好的路，会中路夭折呢？就仿佛天上有一只嘲弄命运的巨手一般，将那些美好的结局随意打乱，捏成痛苦的模样。

奥丁收回心神，决意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奥丁他知道这个答案注定会伤害到洛基，他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嗓音温柔下来：“……是。阿斯加德的王位，只能由阿斯加德人继承。”

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冰冷，依旧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回不去了，在炉火旁悄悄讲故事的日子。

洛基瞪大眼睛，在往后退几步后才停下来。想想几分钟前的自己，洛基就觉得好笑。自己之前是在干什么啊，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趴在父亲的胸口，炫耀自己今天在幼儿园得到老师表扬一样……别开玩笑了！

洛基真的想好好的，好好的，嘲笑一下那个还会对奥丁抱有期望的自己！自己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汤，才会觉得奥丁会把王位给自己？是奥丁日复一日的教诲，还是母后的培——不，这与母后无关。

洛基也不是不能理解阿斯加德的王位只能由阿斯加德人继承这个想法。他是个冰霜巨人，就算是自记事起在阿斯加德接受教育，骨子里依旧是个冰霜巨人，坐不上去很正常。但是……

他不服气。

第六十八章 天堑的诞生

“我并不比托尔那个蠢货要来的弱，要来的不堪……”是的，在托尔还在玩的时候，自己还在阿斯加德的藏书室用功读书。托尔固然强大，但是他知道藏书室里每本书的位置吗？知道每本书上的每一页的内容吗？他不知道！

“我比托尔那个脑子里只有肌肉的家伙更像个王……”是的，托尔那个蠢货永远只懂得往前冲，如果没有自己在后面给他兜底的话，托尔那些精彩的战绩可能最后只是一串串伤亡数字。到那个时候，他的那些朋友又会怎么看他呢？觉得这还是荣耀，是胜利的一部分？

“如果托尔不是阿斯加德人，不是你的儿子的话，他能有今天吗？！不，他不能！”洛基神色近乎癫狂地叫了起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扮演温顺的儿子，优秀的弟弟（偶尔做恶作剧），聪慧的军师，为的就是能登上——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洛基在说出那个词语之前骤然停住了。他真的，想要那个王位吗？可惜时间没有给他思考的余地，残酷的话语将他升起来的片刻犹豫敲得粉碎。

“但如果我没有把你捡回去，”奥丁的语气很冷，这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你早就在冰块上冻死了。”或许奥丁只是在阐述事实，但是这句话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口。这句话，在如此重要的节点上出现，无异于往洛基的伤口里插刀子。

这只会使父与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变成天堑。

奥丁是真的不善于处理父子之间的问题。或许这一点与他的名字有关。一个疯子，无论他再怎么清醒，无论他再怎么知晓世间万事万物，他总是会在某一处搞砸。

因为疯子们的世界是不正常的。同样的星空，在正常人看来，可能就是简简单单的星汉灿烂，但在某些疯子眼里，它们哪里是什么星星？那分明是扭曲的怪异，流动的火焰，吞噬光芒的星云！

洛基脸色苍白起来，他颤抖着嘴唇冲着奥丁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但最后还是收了回来。他捂住头，突然癫狂地笑出声来，那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洛基笑得是那样的用力，那样的贪婪，那样的疯狂。

仿佛是要把以往没有笑过的，在当下全部笑出来，就仿佛，以后都不能再笑了。在笑声中，奥丁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像，沐浴在雨中。

奥丁撤去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防护。

洛基笑够了，直起腰来，脸色苍白，身上更是凉的可怕。他似乎是在斟酌字词，但说出的时候又是那样的快，简直没有多加思考：“我是您的儿子吗？”

奥丁盯着洛基的眼，很想伸出手去抚摸洛基的脑子，骄傲地告诉他，你是我奥丁的儿子，是极其优秀的！但此刻，身为神王的矜持绊倒了父亲的身份，在几番细小到看不出的挣扎后，奥丁用极其清晰的声音，说道：“你是我的儿子。”

“是嘛，”洛基露出一个恍惚的笑，他摇摇晃晃走到奥丁面前，一双绿色的眼睛悄然变红，“那就放我离开吧。”

奥丁巍然不动。

“如果您，还把我当做是自己的子嗣的话，就请放我离开吧，神王奥丁。你并非全知全能，你不能决定我要走到哪里，也不能决定我接下来会做什么。”洛基说完，不再去管奥丁有没有放他离开，径直地从奥丁身边走开。

与奥丁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洛基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又好像没有。当他想凝神去听的时候，终于还是没有机会。在一股短暂的挤压感之后，洛基又一次听到了托尔的声音：“洛基？你在发呆吗？”

此刻洛基只觉得想哭。他到底对托尔是怎么想的呢？是想杀了他，还是只是想与他肩并肩站在一起，还是让他成为自己王座下的奴仆？洛基不知道，他现在的心很乱。

看清洛基的表情后，托尔瞬间手忙脚乱起来。别误会，托尔只是觉得洛基要是真的哭起来的话会很麻烦——这是来自于幼时记忆的警告。小时候自己好几次都把洛基搞哭了，每次动静都大到让母后都知道了，结果就很难堪。

“你怎么了？”

“没什么，”洛基别过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那片漂浮着灰雾的空间像是一个梦一样，什么痕迹都没在洛基身上留下。所以那真的是梦。那真的是梦吗？哈斯塔不见了。或许只是跑了？不不不……

洛基是清楚的，他只是在一直欺骗自己。就仿佛他在知道自己是冰霜巨人之后，也在欺骗自己：哦，自己是阿斯加德的王储，拥有正统的继承权。但他是冰霜巨人，而托尔，则是奥丁的亲生骨肉。他与托尔从一开始，就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只不过一个不愿承认，一个不知道。

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在深吸一口气后，洛基转过头来看向托尔：“好了，就到这里吧。”这是对你好，阿斯加德未来的王啊，总有一天阿斯加德会跟冰霜巨人开战的。如果你知道我是冰霜巨人，又会怎么想呢？

“啊？”托尔傻眼了。他已经做好了接受第一次冲击的准备，但结局就这么简单？

“接下来，”洛基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掺杂进去，“就让我们各回各家吧。”

托尔挠了挠头，觉得洛基这话说得很对，但也有些奇怪。什么叫做各回各家？难不成是洛基间歇性发疯？以前洛基心情不好的时候，干什么都是一副臭脸，说出来的话能刺得人胸口疼。托尔管这个叫做间歇性发疯。

那么现在呢？托尔觉得洛基很有可能处于这个阶段。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打搅在这个时期的洛基：“嗯，那，我就走了？”

“走吧。”洛基点点头，率先扭身离开。你看到了嘛，奥丁？我早就想离开了，我早就想离开那个该死的阿斯加德，离开那个充满歧视与鄙夷的地方，离开那个容不下半分弱小的地方……洛基没有流泪，但每一步仿佛都是走在伤口上，心疼得慌。

难道这说明自己对阿斯加德还是有感情的？别开玩笑了，谁会在意那个地方？洛基注意到路边有一个躺在地上睡觉的男人，他须发凌乱，眼底下是厚厚的黑眼圈，衣服又皱又湿，像是很久都没有换过的样子。

他手上牢牢抓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看到他，一个主意在洛基的心底缓缓长大，如果真的去施展的话，或许能略微排解心头的郁闷。

是的，郁闷，绝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