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原感到荒谬。

虽对“家人”心凉，但始终是对自己失望。

因为他发现，自己到了这一步竟也能够狠得下心来做这一切。就这么凉薄看着一切事态发展，很是麻木，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哪怕是站在悬崖边缘，只静静看着城中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亦什么都感觉不到。

楚幼薇因为前几日总在生病，并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如今终于弄清了一切的真实状况，整个人分明变得很是惊吓和惶惑不安。

她虽然没有说，但李青原能够从她看他瑟瑟的眼神里，明白她的心思。

她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家人”自相残杀而凉薄不为所动，明明此刻插手尚有机会，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不管。

李青原垂眸。

是啊……

可与楚幼薇的是，他发现慕华璃并没有因此而有分毫不安的迹象。慕华璃一向聪明，早比楚幼薇更早地看明白了他的所作所为：“李青原，你要就这样看他们相斗到底吗？”

见他不说话，她叹气。

“你之前连给我解释打兔子的事，都能好好解释半天。可真的遇到应当解释的事情时，却又不肯说话。”

李青原继续沉默不语。

他如此行事，并不必奢求任何人能明白他。

可再抬起眼来，却见慕华璃看着他，眼眸弯弯的，整个眸子都在闪闪发光。

犹记之前他们吵架分开那一夜，慕华璃气愤他的自欺欺人。可面对他站在远处对曾经的家人内斗隔岸观火，等待两败俱伤之后一网打尽的利落和冰冷无情，她却是全然相反的神色。

“……”

那一刻，李青原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无比酸涩难受。

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她其实与他，是无比相配的。

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有些僭越——他与她明明那么多不同，她开朗美丽，他阴沉丑陋。她活得如骄阳璀璨，始终照不进他阴暗的角落。可明明在这样的截然不同之中，他却又总是能找到一些微妙隐秘的适配。

不需要解释，她不会惊讶于他的铁石心肠。

一如在小时候，他明明被她不理睬和厌弃。看到她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开心地笑出来的时候。他恨得要死，却在午夜梦回又经常回味起那个明艳的笑。

……他恨得要死，却又不是恨她。

那时候很多其他人，都和她明显的幸灾乐祸不同。反而对他这个废皇子的遭遇时不时一脸同情，甚至为他掉眼泪。但他反而更不喜欢那些人。

因为那些人哭过以后，事实也是没有一个管过他的死活。

百无一用的同情，不过是廉价又低劣的自我感动。相反，慕华璃那时候是因为表里如一的不喜欢他才懒得理他。

那样的肆意嚣张、言行一致，反而让他安心。

她会在他十分悲惨时依旧那样对他，更说明她从来不曾同情过他。

在所有人都觉得她凄惨可怜的时候，她将他当做一个平等人来对待。即便是唯一一次出手帮他，在三年前的山洞里。他不让她近身，她也是一声冷笑，俯下身在他耳边幽幽跟他说，得了吧李青原，我绝非想要救你，只是你对郁成修而言，仍是那人将来登基以后需要依靠的左膀右臂。

我是为了他，才绝不会让你死。

……

如今，往事如烟。

李青原垂眸想着，原来彻底放手的滋味，也没有原本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什么都不想要了，反而心里一片轻松。

本来他反正也活不了多久，拖累别人并非良策。正好也从此放下一切私心，不用挣扎，不用辗转。不用痛苦。不用奢求。

他是喜爱的阿璃，是不舍放手，但那又有什么用。

他知道她是鲜活而热烈的，同时也知道她本质上，亦可以是个将一切感情成功屏除在外、逼迫自己做到彻底没心没肺的人。这样的女子，想要得到她的心难于登天。李青原甚至怀疑，从头到尾郁成修究竟曾否得到过她的心。

看起来是有，但实际有没有呢？

他喜爱的，是一个背负着父亲尸骨未寒的血海深仇，担忧着弟弟妹妹被通缉的前途下落。而在这重重压力之下，仍旧能够做到不哭不闹，努力地艰难求生、讨好别人，对着他灿烂地笑出来的女人。

这种人的真心，虽如无瑕明珠、光耀璀璨。

却注定永远只会藏在深深的海底，厚重的蚌壳之下。躲在暗礁之中，永远警惕而沉默地对待周遭的恶劣环境虎视眈眈。而想要靠近之人不要说碰触，就连惊鸿一瞥可能也一辈子未必能有，就会早早迷失于漆黑的海底。

李青原知道、比谁都清楚。

因为他在本质上，也是同她一模一样的人。

真心，他又有么？

好像看起来有，好像看起来无比真诚。可是实际上呢？

若他还有真心……

若他还有真心，他此刻又在做什么呢？倒不如在余下的时光里，干脆跟她一起没心没肺，只享受眼前的一切，恣意而逍遥。

只要放下。

不存私心，就不会求而不得，不会苦痛挣扎。反正他与她之间，不管表象如何美好，彼此努力构造的幻梦有何等真实。他们大概也不可能在明知道纷繁复杂、权利与生存包裹着的层层伪装的繁华之下，真的有朝一日得到彼此的真心。

尤其是他。

不会有人真心待他，这件事从小他就清楚。而两年前，那位楚幼薇楚姑娘，更是把一切展示得明明白白。

虽然当年他对那位楚姑娘，确实没有任何别的心思，亦从来谨言慎行从来不曾多与她说半句话。却不知为何，她还是误会了他的心意，以为他钟情于她。

楚幼薇毕竟本性温柔。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因而无法说出拒绝之意，却又难免惧怕他。以至于每回见面，都是一副强颜欢笑、背地里瑟瑟惊恐的模样。

虽是误会。那种反应也让李青原清楚知道，自己在一个年轻姑娘眼里，究竟会是一个什么可怖的模样。

两年间的几次碰面，有如一次又一次的演练，不断重复告诉他大概他这辈子都不值得被爱。

不必对遥不可及的梦抱有任何期待。

……

但李青原还是低估了慕华璃的实力。

两夜之后，城内柴府与李玦势力争端白日化一片大乱，双双目测将自身的底牌全部拿出。既然已经差地引蛇出洞，李青原这边也已经到了可以收网的时候。

那夜，他去找了慕华璃。

她脚步轻轻，态度一如既往殷切。身上是淡淡鹅梨香。那夜很冷，她上了茶以后就挨着他坐，一双琉璃色眼睛认认真真望着他，香气沾染了茶杯，循着茶香飘进他心里。

“喏，特意为你泡的，尝尝看。”

“是不是，明天就要去收拾那些人了啊？”

她伸出手，轻轻碰触他的手背，语气温润得几乎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

李青原垂眸，眼里涌上无限的涩意。想要反抗，却犹豫着没有，仅仅与一丝踟蹰，她便紧紧握住。

“是他们不对。”

她对他到，烛火之下杏儿眼流光溢彩。

“是他们不对，趁你不在生了异心，背地里搞出那么多事情。李青原，此事无论他人如何说你，不念旧情也好隔岸观火也罢，”她说，“我相信你定有完全考量，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李青原默默无言。

心中却是波涛四起，像是有千言万语。

只是那些念头随即被生生压下，再度归为死寂。他暗中感叹自己可笑，感叹自己难以抑制的渴求、以及层层叠叠的妄念——明明知道她的安慰不过是出于审时度势的好听话，竟还是险些再度沉醉、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