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青原清楚自己敬业是来做什么的。

努力控制住那不断滋生的梦魇。他抬眼望着慕华璃，难得的眼底坦荡干净，只有他一个。随即他从袖中拿出几张文书，递给她。

慕华璃展开的第一张，是一座贺兰金矿转让契。

让出方是镇远侯李青原，受让方，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烛火下，她明丽的脸上明显可见些微震惊。

然而这还没完。

接下来的文书，还有地契，还有林子和矿产，都给了她。

慕华璃睁大眼睛。

“万一……”李青原垂眸，哑着嗓子道，“万一，我，回不来。”

慕华璃不明白：“此行会很凶险吗？我以为，并不会凶险。”

毕竟，李青原这次的对手，不过是城中窝里斗的柴伯和李玦二人。那二人就算再怎么于烛城有着多年根基、养着欺男霸女的家丁势力，不过也只是两只小小地头蛇，远难与北漠军队千军万马难以匹敌。

而李青原身为贺兰战神，收拾那两个两败俱伤的宵小，又怎么会有“回不来”的可能性？

“不算，凶险，”李青原涩然道，“可是毕竟，刀剑无眼。”

“倘若我，出了，什么事。”

“这些，与你傍身……也是足够。”

慕华璃愣住了。

很少见地，她白皙的手指，也在暗中微微颤抖。

她又想错了……

别看她见了李青原后，一副通情达理站在他身边的殷勤模样，但其实仅仅一个时辰之前，她才一个人偷偷哭过。

哭的原因自然又是源于不安。

她一边觉得好歹情势那么乱，李青原知道把她给带出来。免得她被误伤被挟制，这至少也算把她放在一些在心上。更何况他虽然先救了楚幼薇，但这几天倒也还算给她面子，并未当着她的面跟楚幼薇过从亲密。

可另一边，她又能分明感受到李青原这几日对她的疏离。

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她明确地感觉到李青原不喜爱她，也并非她第一次拼命努力靠近他却没有结果，甚至她也知道对此唯一的应对策略仍然只有“绝不服输，屡败屡战”。

可是总这样下去，也是颇为让人绝望。

她想不通。

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始终赢不了。而比起不甘心，她更介意的依旧是整件事情的连环后果——得不到他的欢心，就很难拿到在贺兰的权力地位。拿不到权力地位，慕府的冤屈、弟妹的前途，只怕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而柴伯和李玦的沦陷，对她而言看似是机会，但实则也可能是灾殃。

因为她已经很明确地看到了，李青原不再信任他们之后，这群人几近是瞬间倾覆一般的下场。那个下场也可能是她，随时随地。

所以她表面平静，心里几乎都要急疯了。

却又找不到破局的方法，不知道如何让李青原相信她、喜爱她。似乎除了泡泡茶、微微而笑、说一些温言软语像是能够关切鼓励支撑他的漂亮话，就能有用似的。

可她明知道那些没用！

明知道毫无作用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每多一次接触，就是多一次的浪费时间。她自然心急如焚。

在这样混乱的心急之下，慕华璃怎么都没想到，李青原会突然给她这些文书。

……为什么啊？

她不懂他，还是不懂他！

她真的从小到大，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更没有遇到过李青原这样的人。其实她应该狂喜，实际上她心里也是狂喜的——金矿、地契、森林。这些文书到手以后，哪怕当不成镇远侯夫人，她在贺兰的地位可以说一下子就稳透彻了。

可他……为什么要把这些给她？

慕华璃头脑一向清楚，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更没有在毫无征兆下无缘无故的赠与。所以这是为什么，她并不认为李青原真的会在这种小争端下面对刀剑无眼的可能性——真的伤了镇远侯，只怕要被天子诛九族。李玦不敢的，柴伯更不敢。

而任何他们的手下只要不是疯了，也都要懂得审时度势不敢造次。

那又是为什么呢？

慕华璃忽然起身。

很多思绪盘旋在脑海里，她在那一刻其实仍旧没有想通一切——但身体先于思想心动，她竟然无比大胆地就这么起身，直勾勾坐到李青原大腿上抱住他。

“我不会背叛你。”

她说。

火光下，她灰色的眸染上了一抹浅红，认认真真道。

“李青原，他们背叛你，我不会。你信我，此生此世，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绝不背叛你。我跟他们不一样。”

或许，只是因为那一刻，有一个声音盘桓在脑海里。

那种强烈无比的声音让她知道，他此刻想听这个，需要这个，也许只有此时此刻、也许只有今晚，她尚有最后一线机会。

哪怕只是作为盟友，哪怕其实明知不被信任。她也想尝试一下，用最后的努力，蛮力敲开他几乎紧闭的心房。

大胆、粗犷，不成功便成仁。

毕竟，他此刻，确实将她想要的一切放在了她的眼前。

那些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知道的。

慕华璃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但她也不是那种被人养在深闺就能安然无忧的类型，她有家人、有仇怨，她需要许许多多的财富与权利来傍身。只是她一直以为，两边虽然双双不言，但她和李青原之间一直都是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她想要的权利地位，有朝一日李青原会给她。

但这一切，都要通过她在他身边不懈的努力和漫长的陪伴，一点点凭自己的双手和用心，付出无数的辛劳和算计挣来的。

那些辛苦和算计，包括了她要一直保持动人的美貌和可爱。

还要内外兼修。在外要做个合格优雅的、给李青原长面子的镇远侯夫人。在内要哄他开心、给他安慰，在他痛苦与烦躁时润物无声。

不止如此，亦要帮他管理家政、要跟他好多好多生孩子。等到儿孙满堂遍地跑，两个人的血脉融合羁绊再也斩不断。他就算是有再冰冷带刺、不信任人的一颗心，也终究要为她网开一面。而即使他依旧无情，她那时也已经凭借自己在镇远侯府有了巩固的地位，再无人可以轻易将她拉下来。

本来，应该如此的。

慕华璃不觉得这种安排有任何错。

可如今，李青原却突然将这些都提前给了她。不要交换，不要代价。这让她受宠若惊的同时，陡然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远远不够。

于是她孤注一掷。

此刻在他怀中，心砰砰跳着。琉璃色的眸看似没有在看他，其实余光不敢从他脸上移开一分一毫，她等着他的反应。

“……”

“放手。”

他说。

慕华璃愣了愣。她在一瞬间，有种弄巧成拙的强烈懊恼。可也就只有一瞬而已。

她看着李青原。

看着他的抗拒、看着他的冷漠，看着他咬紧牙关把她推开。她一直看着他，甚至整个人差点从他倒仰着膝上摔下去都没有及时反应。随即她看到他怒了，却是烦躁又嫌弃状地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

新月隐隐，万籁俱寂。

那种感觉几乎近似与可以理解成是她虚伪而拙劣的誓言被看穿，弄巧成拙而遭到了讨厌。原本，她只要高高兴兴地乖乖收下文书，说一句“多谢君侯”，这件事本该不这般难以收拾。

可是，可是呢。

慕华璃伸出手拿起散落满地的文书，那些文书李青原并没有收回去。

还是留在了她这里，只要她按下指纹红印，就能生效。

倘若……

倘若一个人，对你百般抗拒厌弃，却肯扔给你真金白银、金矿森林。

她又不禁想起楚幼薇。卓妄言倒是对她甜言蜜语不断，可他给了她什么呢？思及此处，慕华璃茫然，只觉得心脏砰砰跳着。她还是觉得她错了，肯定是弄错了什么，有什么地方想得不对，却又始终还是捋不出李青原的逻辑。

而李青原在外，只觉得口干舌燥。

自己房间里的茶早已凉了，几乎快要冻成冰。他却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任由那冰渣入喉入肠。

心里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觉得荒谬，又想发脾气。

同时又觉得可笑——他再一次意识到，她真的很厉害。

本来不疼的。

本来都麻木了的心脏，已经不疼了。却因为她，又变得生生作痛起来。

他想着她那时的眼神。她环着自己脖子的温度，她说她永远不会背叛他，灰色的眸带着温度说得那么认真，让他几乎要相信，几乎要再一次冒出无数死灰复燃、死而复生疯狂的想法，然后余生再度沦陷在无间炼狱之中。

床铺很冷，他身材高大，却始终睡得有些蜷缩。

夜里下了雨，更冷了许多。

李青原苦笑，只怕他的残生，或许直到死前都会想起今晚。

想着她说不会背叛时的样子，想着倘若他那一刻选择了抱住她，选择沉溺在那鹅梨香的温柔里，他这一生又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