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选来侍奉新夫人的两个侍女是姐妹俩，一个叫小谷，另一个叫小豆。

两人都是府中自小培养、循规蹈矩的小丫头。双双十六七岁的年纪，又生得开朗伶俐，按说应和新夫人很合得来。

如此，这样的安排乍一看并无任何不妥，也就是像李玦这样认认真真死死盯着柴伯的人，才会知道她们的真正来头——两位侍女的父母家人，可都是柴伯府邸忠心耿耿的下人。

两姐妹也是靠着这层关系，才会轻易进了镇远侯府做事。如今又被安插在了新夫人左右，自然能帮着柴伯处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李玦不禁叹气。

果然不愧是面慈心黑、老奸巨猾老柴头的手笔。

当然了，两姐妹虽是柴伯的人，这些年在侯府中侍奉倒也认真勤恳。镇远侯府毕竟是贺兰这些平民家少年少女能找到的最好差事，一般进府之人都会努力精进本领，服侍人的手法定不会差。

当晚，侯府张灯结彩，设了酒宴要为新夫人接风洗尘。

西暖房内，圆圆脸的小豆忙不迭伺候慕华璃更衣：“小姐放心，就交给我们姐妹吧，一定帮您好好打扮，惊艳众人！”

另一侧瘦削一些的姐姐小谷，则比话多的小豆沉稳不少。

“话虽如此，”她幽幽提醒：“既要伺候小姐更衣，你也总得先将新衣拿来，才对吧？”

“呀！”小豆闻言吐了吐舌头，赶紧一溜烟去了。

小谷则向慕华璃拜了拜：“妹妹一向冒失，还请小姐恕罪。对了小姐，府中上下还特意为小姐送来了许多礼物。若是小姐不嫌弃，何不趁此空当过目一番？”

……

贺兰侯府中，大总管是自然侍奉李青原多年的柴伯。

而在总管之下，还设管账、掌库、司杂与护院四处要职。

如今新夫人入主，四处自然都争着给新夫人送来了贺礼。礼盒打开，慕华璃一一看过，有绣着祥云和花鸟图的绸缎斑斓锦被，有嵌有珍珠和宝石的累丝金镯，有晶莹剔透的玉琴，亦有点点珍珠掇成的冰晶腰坠，样样贵重不俗。

而在这些贵重礼品之外，四人还都送了她一些私人礼物，以示亲切。

管账送了陈年丹桂女儿红，掌库送了白狐狸毛的暖手毡和叮咚作响的铃铛暖炉。司杂亲手做了好几篮精巧的糕点来。护院首领李玦则别出心裁，送了她一把寒光凛冽的防身宝石匕首。

看完礼物，妹妹小豆也气喘吁吁抱着锦盒跑回来了：“小姐，小姐，衣裙取来了！”

“小姐请看！这是几日前全府上下知晓您要来，特意为您定做的新衣，想必小姐穿上一定美艳绝伦、艳冠群芳！”

烛火跃动，小豆手中锦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一件银白色拖身蝶纹冬裙。

那裙子是贺兰近来最流行的新式样，似乎依据北漠王族服饰改的，但盒中这一条，又分明比慕华璃之前看到过的要精巧许多。那衣裙裙摆处绣有精致的金银线雪花，而线上所坠冰珠又时时闪烁着偏蓝色的寒光，仍整条裙子犹如冰雪所铸，在烛火之下熠熠生辉。

“……”着实惊艳。

慕华璃之前在洛州时，为了打开洛州丝的销路，也研究过不少料子。

但即便她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流光溢彩的多色珠光绸缎。

“这料子叫什么名字？”

“小姐~这料子叫蔚蓝珠色缦绮丝！这种料子原产西边的岚月，是要打北漠从陆上丝路到安澜，再从安澜走海路去西方的落云国的港口，从落云国坐几天几夜的船才能到岚月，珍贵极了。”

“哦。”慕华璃闻言，不禁沉吟。

“既是如此珍贵又漂亮……若拿去京中卖，定能卖个上个极好的价钱。”

她是认真的。

京城这些年贵族之间大行攀比之风。这种一眼。便贵重无比、能够彰显身份的料子，倘若现世必定惊动四方。京中有钱的冤大头多得很，说不定又给贺兰换一年半载的银饷来，岂不美哉？

“哈哈哈，小姐说笑呢。”身边，小豆娇笑咯咯，“这料子千金难求，咱们镇远侯府多年，也就机缘巧合得了这一件而已，又上哪里找多余的去卖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同小豆一起服侍慕华璃穿上那件冰雪一般的绮丝衣裙。

那裙子上身果然美轮美奂，一动流潋，显得主人如雪中绽放般婀娜飘逸。尤其加上腰点一条司杂处送来的珍珠的冰晶腰带，更勾勒出慕华璃纤细的腰身，袅娜婉约。

继而慕华璃的发髻，也被小谷和小豆疏成了贺兰女子近来最流行的样子。

全部高高盘起，点缀着一样如雪花般清透的银钗珠翠，发间散落着几缕星辰银丝，宛若星光洒在黑夜中，耳坠亦是闪耀的冰蓝宝石，犹如凝结星辰，在灯光下闪烁着莹莹之泽。

“哇……咱们小姐美艳绝伦了。”

“实在是太美了，美不胜收，小姐您自己看看啊，看看镜中的自己！”

慕华璃灰眸轻扬，望向铜镜中。镜中那冰雪裙裾在点点冰雪碎光的衬托下，更显得华贵有光。亦衬得她灰眸更加明亮，容颜如莲花初绽，红唇娇艳欲滴鲜若樱桃。

“……”

着实，她活了将近二十年，从不曾见过自己这般惊人美艳的模样。

似乎比起当年京城满头珠翠，与在江南时的清雅打扮，她天然更适合这飒爽的贺兰女子的装束。就好像她本就命中注定，该下半生留在这么一座世外桃源般的风雪之城。

是啊，其实留下来，真的没什么不好。

贺兰样样都好，白雪之中有花，有她喜欢的江南亭台。侯府人人亲切，每一个都笑脸相迎。

……无可挑剔。

只可惜。

慕华璃垂眸。

只可惜，她这个人，从小就很难轻易相信他人。

正因为无可挑剔，正因为全府邸上下每一个人都努力对她笑、对她友好，她反而觉得不能心安。

毕竟，推己及人……

谁又愿意看见自己战功赫赫、前途无量的靠山主子，冒着开罪天子的风险，几近全然舍弃大好前途，也一定执意要娶一个身份微妙的罪臣之女为妻。

像她这种身份，这一府上下的仆从管家人等，究竟是如何做到对她这般心无芥蒂的？

反而是初遇之时，烛阴营将士与乌允对她种种审视与不信任的态度，在她看来才更像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慕华璃不禁又想起洛州。

犹记那年她才刚刚十六，代替父亲去洛州历练。起初当地官员对她的态度，甚至比贺兰侯府众人还要笑意盈盈、无限热络。

从她到了洛州的第一天起，侯府门口就每日繁花似锦、车水马龙，无数当地名门雅士登门求见，无数世家贵族对他拼命德恭维奉、承献殷勤，送来的礼物如山如海，更恨不得将她夸出花来、捧到天上去。

但实际呢？

实际那群老狐狸，心里的算盘打得精着呢。要么打从心底里看不起她年纪轻轻一介女流，试图把她当成一个懵懂无知的花瓶少女试图糊弄戏耍。

要么就是暗暗布好了棋局，或是盘算着要控制她、利用她，或是想要抓到错处拉她下马。

简直像是一群老奸巨猾的豺狼虎豹，盯上了一只单纯的小羊，想要将她拆骨吸髓。

而倘若，她真的懵懂无知。

倘若她抱有一丝小羊一般的天真善念，信了那些裹着剧毒的糖衣。

她只怕早就被吃干抹净、万劫不复。

那些她好友雁归常买的京城流行小话本里，常会描述一些幸运的小故事——比如出身寒微的少女凭借运气嫁入豪门，从此享尽荣华富贵。又或者如她一般高门大户的女儿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因为娘家的势力极尽娇宠，无人敢惹。

那样的故事，倒也并不能说现实中就一定没有。

比如白紫汐，又或者是宣雪蒨。在她看来都是头脑不怎么聪明，但很是命好的人，即便是冒失犯了错，也永远有人兜着护着。

但她不同。

像她这种天生倒霉鬼，却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尤其不能期待“幸运”这种事的降临——这一辈子活了快二十年，她思前想后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幸运”的事情，就是在她山穷水尽之际，好歹有李青原肯伸手拉她一把。

而或许这一次救命之恩，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运气。

以至于眼前侯府上下虽一片祥和，她还是不能相信有人一直护她周全，更不敢相信侯府中人对她全是善意。

但好在她也习惯了这种事，不怕跟人相互算计。

这看似人人和善的镇远侯府，究竟是一座冰雪之中的世外桃源，还是……另一个充满危险的虎穴狼窝呢？

她得亲自验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