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罢了。

可能她家里的习惯，在李青原这里并非如此就是了，她要适应。

至少……

她试了试靠着他，他没有僵硬，亦没有推开她。

这样慕华璃也就满意了，至少驱散一些不安。

片刻以后，他又默默拿过她的手，用随身的愈伤药膏，轻轻去揉她之前手上的淤青。

他手指漂亮，但指尖粗糙。平日里手劲很大，对她却格外轻柔。

“……”

药膏是玫瑰的香味，沁入肌肤。

她又忽然暗暗觉得，或许一切并不是李青原的问题，而只是她太过敏感。

或许，他们互相难以理解，只是从小性子太过不同。

不然也不会之前十几年来，都互看不顺眼。如今靠近了才发现，李青原并不是想象中的浑身带刺、无法接近。

她总觉得他黑暗与难测下的底色，终归是比想象中要柔和温暖的。

可是，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肯对她说啊……？

中午，队伍进了一座小城吃饭。

慕华璃又看见了那个叫小粟的侍女，小姑娘依旧目光闪闪亮的既兴奋又讨好，前后殷勤伺候她。

慕华璃“失踪”的这些日子，除了烛阴营几个高级将领，其他人是不知道事情的真实原委的。

烛阴营普通将士都不知道，厨娘侍女们更是不会明白各种内情。听说这个小侍女很为她着急，在仪方城的集市上把那半片金叶子换成了银子，托了当地人多方打听。

一个没有钱的底层小奴女，竟为她花了那么多钱。

这还是建立在，这个小粟根本完全亲近不了她的基础上。

慕华璃素来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人，明知小粟想要跟她，她却至今没有给她机会。

可面对如此渺茫的希望，小粟气馁了么？这个底层小侍女她并没有，哪怕明知道可能徒劳，仍旧愿意一掷千金。哪怕她平安回来后依旧没有要她，还是继续殷勤努力。

不都……一样的吗。

慕华璃不由得受到了启发。

有些事情确实艰难，但难道艰难就不做了？有些事虽然希望渺茫，但既然无路可走，再渺茫的希望也要努力争取。

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

一如她明知道李青原并不喜爱她，明知道努力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必然进展。

但其实，只要李青原不讨厌她的话，她人只要还活着，还在她身边，就还是可以继续努力的不是么？

“李青原，其实之前我在乡间，想起来了一件小时候的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我说给你听呀？”

她一边扒拉香喷喷的豌豆饭，一边靠过去。常有人说她吃东西时总能让饭看起来很香，以及她不装大家闺秀时，吃东西蛮可爱。

果然，他没有抗拒。

那个故事倒是也与卓妄言有点关系。

本来那日见到卓妄言之前，慕华璃一直坚定认为她与此人之前并不曾有过交集，不过是京中有些小姐妹觉得卓妄言生得倜傥，她久闻大名跟着远远看过几眼而已。

可从那日仪方城楼下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奇怪，卓妄言其人，似乎比她记忆中更加面熟？

直到那日酒宴上，仪州侯喝高了以后某一瞬间的表情，触动了她尘封的回忆。

仪州侯虽比她大好几岁，但正与当年大皇子年岁差不多。只是当年皇子们身边的伴读人数实在多，她并不能全部一一记得。

如今记忆来袭，卓妄言曾经确实站在过大皇子身侧。

那是一件发生在御花园的往事，具体几岁时慕华璃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那时还小，矮叽叽的，而卓妄言比她要大个五六岁，已经是个少年。

时令应该是春天，万物复苏。

御花园不知哪里游进来一条冬眠之后苏醒觅食的蛇，足足有两指粗，身上有环状花纹。

也不知是谁先看见的那东西，一声尖叫，所有人都吓坏了，马上四下逃散。

卓妄言跑得最快，慌不择路就撞倒了小小的慕华璃。慕华璃如今想来，某人当时就喜欢红色的衣服，人品也是一如既往的差——明知撞倒了小姑娘，却根本不管，只顾着自己逃命。

而慕华璃则倒了霉。

刚挣扎着爬起来，那蛇就游到了她身边。

她就那么在光天化日下，无比近的距离，跟那条直立着身子准备攻击的花蛇对视。

那一瞬的惊险，如今想起都让人毛骨悚然。

“……”

“我如今才想起来，当年就是那个卓妄言，害我差点被蛇咬了！”

“怪不得我尚未见他时，就十分讨厌此人。当年若真是被他坑了，我绝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她故事说了一半，抬眼看向李青原。

他似乎听得很认真。

直到被她安安静静盯了半天，才似乎是意识到她在期待他的评价。薄唇动了动。

“……”

“那人，从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做出，这种事，不意外。”

“君侯，”慕华璃却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遇蛇的这件事，你完全不记得了么？”

李青原一丝不解，缓缓摇头。

他不记得不奇怪，慕华璃其实本来也不记得后续。

直到前日服侍李青原药浴，他在浴池中睡着了片刻，她望着他的睡脸时，又一段记忆才缓缓复苏。

她后来，究竟是如何从跟蛇的对峙里死里逃生的来着？

是那蛇瞪不过她，自己认怂跑了吗？

怎么可能。

是有人救了她。

是一道黑影冲了出来，男孩动作凌厉，一手摁住蛇的七寸，一手捡起旁边一颗尖利的石坏……

一个月前，侯府被诬谋反，她被投入天牢，那夜有大老鼠咬人。

她身为侯府小姐，一生从未亲手抓过半次耗子。却能果断拿起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过去，血溅出来也不怕，更不顾穆芸惊异的目光。

那果断的动作是跟谁学的？

如今想来，只能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幕，男孩打蛇的那一幕。

蛇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侧脸的累累疤痕下，目光是犀利而寂然的。与平日里的沉默孤僻如出一辙。在那一片平静的默然之中，却下手极狠。

……李青原。

是他。

“那时是你杀了花蛇，救了我。”

不仅救了她，其实也救了所有人。

此事若换成是大皇子或是郁成修，又抑或其他伴读所做，一定会受到众星捧月一般的嘉奖吧。

可唯独李青原，根本没有一人记得感谢他，反倒是对于他杀蛇时“凶恶”与“残忍”的流言，在皇塾里传了大半个月。

纵观李青原的人生，就是在那样的偏见与不公中逐渐长大的。

那样的人长大后却能性格沉静、战功赫赫，面具下低垂的长睫掩盖所有眸光。

“……”

李青原抿了抿唇：“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没关系，我清楚记得就行！这么说来，还是你先救了我一命在先。”

她说着，双手放在他双手之上，眼神殷切。

“李青原，你小时候就救过我，可我竟忘了。甚至都不记得事后有没有记得过去谢谢你。”

李青原垂眸，摇了摇头。

区区小事，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她也不用谢他。

“可你救了我两次啊！小时候那次，还有长大后这次。”这么算来的话，她反而倒欠李青原一次救命之恩了。

李青原没有说话。

只指尖微微颤抖，抬了一下。

他知道不应该，实在是她此刻较真的样子很是可爱，像一只一本正经的小猫。他想要摸摸，却又悄悄将手放了下去。

真的，并不必谢。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如今。

反而是。

反而是他，应当要……谢谢她才是。

李青原垂眸，有一件事，他大概一辈子不会告诉她。

在京城时，他虽不管不顾向郁成修求娶她，但其实并没有期待她会对他有好脸色看。

他一向知道，她素来倔强高傲。

多半……不会情愿委身于他，说不定还会觉得是受了辱。

可她没有那样待他。

那日漫天风雪，她冻得鼻子和眼眶通红，小心翼翼走到他马车前。

然后对着多年不见的他，浅浅一笑。

那一刻，灿若朝霞，冰消雪融。

京城最难熬的冬天也不冷了，而从那以后的一切，他这素来没什么滋味的人生，也每一天都开始有了温度和期待。

所以，是他应该谢谢她。

谢谢你，肯给我……一场好梦。

无论是真是假，甘之如饴，千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