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山间。

雪色山峦之上，几个仪州世家的年轻公子正团团催问崔文月：

“哎，这一路上也没见着半只红色狐狸的影子啊，你的那一只，真是在这附近猎的？”

他们多是仪州豪门大族的公子，但身为小辈们，对于家族这几日争权夺利热火朝天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今日之所以一起出来游猎，也是因为昨日晚宴，崔文月提了一只刚猎来的红狐狸给他们显摆。

仪州地处北方，常见雪狐，反而红狐狸并不常见。

见那火红皮毛，几个人眼睛都羡慕得睁大了：“从哪儿猎来的？就咱们城郊的山中么？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带我们一起去！”

于是今日一早，崔文月就带着十来位公子少爷们，大家游猎装，大模大样地出行了。

此刻一行人正在山头，望着下面覆满白雪的田园阡陌，视野开阔。

冬日微风，崔文月垂眸，心微微跳动着。

“狐狸的窝就在附近，不远了，”他说，“找得到的，定不会让各位败兴而归。”

“嗨，实在找不到，咱们也可以去前面东芦山的冰湖钓鱼，那冰下的雪鱼可肥了，我上次钓到的那一只……哎，等等，你们看那是谁啊？”

实在是绀蝶色的侍卫衣装太眼熟了，其中一人皱眉：“怎么仪州侯的卫队会在此？”

“是啊好奇怪，怎么大白天跑来这荒郊野岭。为首那又是谁，宣风榆吗？”

“怎么还绑了老人孩子，他在骑马追谁啊，一个女子？”

“等等，那个女的，怎么那么像是镇远侯夫人？”

待到十几位公子快马下山，发现那真的是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的镇远侯夫人，并且拦住宣风榆质问时，谁都没有功夫发现崔文月已经悄么么不见了人影。

确实，按照寻常人等想法，崔氏一族近几十年因家道中落不复往昔荣光，到了崔文月这一代，更是全靠着兄长崔和光成功与仪州侯的妹妹宣雪蒨结亲，整个家族才勉强依附着卓妄言存活。

这样的崔氏，绝无可能背叛唯一的救命稻草。

话虽如此。

可是，当那唯一的救命稻草有朝一日……不再为一了呢？

崔氏确实曾经想要一心效忠卓妄言。

可仰人鼻息委曲求全的结果，却是始终不被卓妄言当成一回事。甚至如今宣雪蒨身为卓妄言亲表妹，都要被他毫不在意地利用，进而危及整个崔氏存亡。

崔文月与崔和光也不是傻子，自然不愿坐以待毙，也在暗中更加努力寻找有何破局之道。

破局之道，不期然出现在那晚。

在崔文月盯梢时一时不够小心，被人发现捂住口鼻拽下树去的时候。原本他那一瞬的反应是周身热血上涌，甚至都已经清楚想到了自己之后的下场——

他好歹也是仪州州府的侍卫头领。

在他的想象中，贺兰此番抓到他，必不会放过此次机会大肆羞辱仪州。多半会绑住了把他，把他丢到卓妄言面前闹得人尽皆知。

以卓妄言的性子，一定不会保他。

如此，让他扛下所有的黑锅事小，可兄长倘若被他拖累又要怎么办？卓妄言本就不十分赞成兄长与宣雪蒨的婚事，万一迁怒发疯，逼二人合离，崔氏这些年的努力绸缪又会顷刻化为乌有。

怎么办？怎么办。

“崔小公子，镇远侯与夫人有请。”捉拿他的人低声道。

“……”什么？

短短一句话，像是曙光。

随后，通往镇远侯房间那短短几步路，崔文月心如擂鼓。他意识到有一个天赐良机，正在缓缓向他展开大门。

推开门后，他见到镇远侯和夫人。

一张茶桌，分坐两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你侬我侬。

尤其是年轻的君侯夫人，连神情都和之前不一样。

虽然美丽如旧，但眸色清明威严，丝毫不复娇柔甜腻，完全不是他曾见过的任何的样子。

崔文月这时候也想起来，前两年他洛州的朋友来，闲聊间曾说过：

“那位新上任的大小姐，才干不输男子，很是厉害，很是善算人心，很是诡计多端，很是不好惹！”

房门在崔文月身后缓缓关闭。

夜色沉沉，崔文月躬身行礼，抬起眼来目光坚定，果断走向他一生一次的翻身机会。

几日时光飞逝。

崔文月以卓妄言的全盘阴谋计划为交换，顺利助烛阴营抓到尤钦等人，人赃俱获。

如此，卓妄言身边可用之人本来就少，如今又多有折翼，王氏谢氏等豺狼虎豹闻到腥味更是一拥而上。卓妄言身边无可用之人，反而不得不更加重用他与兄长。

谁也不曾怀疑。

因为在仪州众人看，崔氏兄弟俩寒门小户，实在搬不上台面。这般在仪州都上不了台面的人，在贺兰眼里，更只能是无人在意的小鱼小虾。

谁能想到，鱼虾虽小，五脏俱全。

……既然卓妄言给不了他们的，贺兰可以给。

如此，崔文月又不蠢，怎会不接住这根橄榄枝？

更不要说，待贺兰的人走后，卓妄言实力削减，王氏谢氏必奋起与之相争。波倒仪州波云诡谲之中，崔氏寒门想要立足，还要靠贺兰暗中扶持。

如此，贺兰能得到想要的。而崔氏重新超越王氏谢氏，回归仪州第一名门的荣光亦指日可待。

互利互惠，这不比什么都好？

他们又凭什么还要愚忠沉湎酒色，不顾他们死活的卓妄言？

后续的计划，崔氏亦都参与其中。

包括那日派人故意让宣风榆清楚看到证物弯刀，放出破绽引他猜到慕华璃的下落。宣风榆前脚带兵秘密出城，崔文月后脚就领着狩猎的公子们去同一乡野。一环扣一环，只是为了今日，为了众目睽睽之下能让所有人看到宣风榆迫害镇远侯夫人！

他也成功做到了。

眼看着宣风榆几乎就要追上、伸手抓住慕华璃的瞬间，那群仪州贵族的纨绔弟子们也已到了上下，白马嘶鸣阵阵，一行人策马挡在他的面前。

宣风榆愣住了，一时耳边嗡嗡耳鸣，这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等荒郊野岭的地方？

直到几个纨绔子弟尖锐地质问“宣风榆你在做什么”时，他才悚然回神。

“我……你们……”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慕华璃正被他追赶，衣裳被扯破了，发丝凌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流了血。此情此景，不禁问自己，这一幕在这群人眼里看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

而见到那群人，她更顷刻柔弱，泪水马上就落了下来：

“呜呜呜……公子们，公子们救我啊！就是他绑我，幽禁我，将我关在山野！”

“你！！！”

他再想反驳，可一切已经迟了。

那群世家公子虽多不学无术，但谁也见不得这种场面。领头几人赶紧策马向前，将挣脱宣风榆跑过去的慕华璃护在身后，对宣风榆满心惊疑不解、怒目而视。

那一瞬间，山间风大，阳光格外刺目。

恍惚之间明明逆着光，宣风榆却偏偏就是清楚看到了，那一刻慕华璃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中所含的情绪——

那是他从小熟悉的灰眸，带着几分高高在上，一丝冰冷与胜利的愉悦，几分隐隐的倔强与得意。

和一抹……同情悲悯。

是，悲悯。

因为他被算计了，算计了个彻底。

宣风榆终于醍醐灌顶，心如擂鼓。但已经太迟了，她的计谋已经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