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风榆又一次去找卓妄言，卓妄言仍在房中一副半醉半醒、面泛桃红的模样。

这次却不是抱着酒瓶，而是正在桌上摆弄着几只小小的泥人偶，笑吟吟看着他。

“事到如今，究竟是谁的阴谋，还重要么？”

屋内沉沉，一道光暗暗打在窗边。

卓妄言趴在桌上，宽大袖子一半压在肘下，一半偏偏垂落。他依旧半笑不笑，勾起唇，凤眼惺忪：

“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世间乱世纷纷扰，不如醉卧花丛中。我心……唯好静，万事如烟云。”

“表兄！”

“嘘……”卓妄言醉眼朦胧，抬眸懒懒道，“一切既是李青原自己的计谋，那女子被他们贺兰自己藏着，最后定能毫发无伤回来，又不会出人命大事，还担心什么？”

“既出不了大事，他们自然也奈何不了我。想我堂堂仪州卓氏，九世名门，如今老祖宗还在，京中亦有亲眷，岳父更是当朝太傅。他们再怎么尽了力的闹，终究又能如何？”

“既奈何不了我，自然，也连累不到你。”

“……”

“如今天子登基三载根基不稳，必不会选这个当口得罪卓氏。纵使李青原他们再如何抹黑我的名声，也不妨碍继续做这个仪州侯。”

“便是在旁人眼里，是个再怎么浪荡无用尸位素餐的主……”

“至少护你和雪蒨，还算绰绰有余。”

宣风榆：“表兄，你知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我在意的、气不过的，是咱们如今被人无端算计，你也是平白被贺兰那群人辱没了名节！而仪州王氏谢氏等一众官员宵小，还趁此机会背刺卓氏落井下石，如今日日踩着咱们去巴结那李青原！”

“可恨那李青原，他还，还——”

宣风榆咬牙，想起自己几日来所见，满心厌恶。

“那李青原这几日里，竟还成日在众人面前装作一副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的模样。明明人就是他自己藏起来的，他还能‘忧思过度’当众晕倒了，让墨玄域乌允以此为借口又去奶奶那里狂闹一通……一个男子却用这种卑鄙手段、着实令人不齿！”

他愤愤不平，可对面卓妄言闻言，只仍旧半死不活荼蘼之态，还吃吃笑了一声：

“那不是正好？如此看来，李青原与你从小喜欢的那位姑娘，岂不都是心机深沉，天生一对……十分般配不是吗？”

宣风榆：“表哥！！！”

他实在是气不过，劈手夺取卓妄言手中一直摆弄的泥人：“求你振作一点！如今既然知晓一切都是贺兰的阴谋，咱们自当要想着自救反制之法啊！祖母她年岁大了，已糊涂了，如今面对贺兰强势只知退让，众官员又心怀鬼胎各有图谋，你若是再这样不管不顾颓废下去，那咱们将来……”

卓妄言并不理他，只从小盒中又重新拿起一只泥人。

“风榆，你看。”

那是一只金衣的小泥人，卓妄言拎着它的脖子，把它放在了眼前桌上笔架上最高处：“这一个，当做是天子。”

说着，他又拿起一个黑衣小泥人，放在稍稍向下的位置。

“这一个是镇远侯。”

“”咱们心中病恹恹的将死之人。却其实是手握重兵，整个大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青原是天子之外，最能够给那个女人带来滔天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之人。所以，她会义无反顾，尽力帮他，并不奇怪。”

他说着，又拿起一个桃花女泥人，放在黑衣泥人身边。

“李青原再下，就是我。”

“还有梧州侯、恒州侯和沧澜侯……”

“我再往下的，就是你了，年纪轻轻的仪州刺史。”

“原本，你只要好好听我的话，前途也算不可限量。尤其是等过两年，李青原那个病鬼撑不住死了以后……”他指尖一推，啪叽一声，黑衣小泥人应声粉碎。

“本该如此的。”

他拿起代表宣风榆的绿衣小泥人，拿到原本黑衣小泥人旁边的桃花女泥人身边。

占据了摔碎的黑泥人位置，让小绿泥人与那桃花女泥人并肩缠绵。

可还没躺片刻，啪啪一声，他又用指尖勾了两下，又把象征和宣风榆的两个小泥人全丢了下去，摔得稀巴烂。

“只是，可惜啊……”

“就差那么一点点，功败垂成。”

“你竟还问我为何不自救，为何不反制？”

卓妄言抬眼看着他，棕色的眸子里含着冷笑，“哈……要我自救，你要我我拿什么去自救啊？”

“宣风榆我问你，对李青原，我不过以牙还牙，何错之有？对你，我不过私心想要替我的小表弟将想要的女子抢到手一亲芳泽，又是何错之有？”

“可我的亲表弟、我照顾多年的乖乖表弟，他却同我大吼大叫，骂我卑劣无耻！”

“有这种表弟，也可谓是‘弥足珍贵’了啊？我看似贵为州侯，实则高处不胜寒。身边还有一州豺狼环伺的权贵，手下有不知多少背叛者，家中仅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奶奶……”

“那么多人都眼睁睁地，想看我摔得粉身碎骨，而这世上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表弟，你曾有一分一毫帮过我了吗！嗯？”

“我如今沦落如此，难道不是让你们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了么？你又有什么资格怪我，宣风榆，说来说去，这些说到底全都应该怪你啊——若是那日在死士营中的是你，而不是那个软弱无用的尤钦，我的计划又会这样全盘皆输么？”

“若是一切按照原本计划，如今那女人，本应当在你怀里。”

“而不是联手李青原，将你我耍得团团转，把你我逼到这等田地。就是因为你下不了狠手，才会让李青原占了先机。好，你既愿意当情圣，百般舍不得动那女子，眼下这一切不该正是你想看见的结果么？嗯，风榆？你想要的结果不就是李青原春风得意还能多活两年，而那女子同他情意绵绵，我们则眼睁睁为他俩做嫁衣裳？”

“说话，宣风榆，怎么哑巴了？你说话啊。”

“表兄……”宣风榆被他一番话说得脸色惨白，心像是被毒蛇噬咬无比煎熬。

“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时日，你明明已经查到她的去向。”

“却还是不肯去求证，时至今日还在优柔寡断自欺欺人，宣风榆，你敢说你不是么？”

“表兄，我……！”

宣风榆被逼问得满脸通红，难以启齿。眼下距离慕华璃失踪也有五六日过去了，关于她的行踪，他确实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只是。

不愿意说出口。

并非事到如今还想要袒护她，而是因为……

宣风榆：“我、我只是猜想，她……那种性子的人，绝无可能安安静静一直待在某处屋里躲着，亦不愿意让自己整日无事可做。所以，若是想要掩人耳目又寻件事做，她最可能去的，是……城外乡间，去寻表舅当年老仆，去……寻药。”

替李青原寻寒疾的药。

当年，殷仙医曾给旧友前仪州侯卓兆开了一副治疗寒疾的秘方，那药方里最为金贵的一味药，一直是卓兆的贴身老仆鹤老经手采买寻觅，那老伯十几年来都在干这个活，清楚得很。

而前年卓兆病退，南下温暖的江南去投奔女儿一家。多年老仆鹤老也已经八十多岁，无法再跟老主人远行，选择与儿女孙辈留在了仪州城外乡间安享晚年。

卓妄言闻言冷笑。

“看啊看啊。果然，真是棒啊……我的小表弟。”

“这件事你想到几天了，若是今日我不逼你，你又究竟打算何日才说？”

“是因为不想承认心上人在替别的男人寻药，不愿面对、难以启齿，就迟迟不去求证？为此，宁愿任由她将你我陷害至此？”

“……”

“哈哈哈，哈哈哈。有表弟既如此，我还能有什么话说？风榆，真的，说你情圣都算是折辱了你。也活该我沦落到这等地步，活该那李青原能得意洋洋踩在我俩头上、踩在我卓氏列祖列宗头上！”

“我……”

宣风榆咬牙，目光晦涩：“表兄，我今日、今日就去求证，我立即就带人去鹤老那里！”

“然后呢？”

“若她真的在那，我一定……把她带回来，揭穿这一切谎言阴谋，将功补过！”

卓妄言：“不会再优柔寡断、对她留情了？”

“再不会了！这些年来，始终是表兄照拂我和雪蒨才有我与妹妹今日。她害表兄……就是害我兄妹，我与她从无情义，之后也必对她绝无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