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往仪方州府的路，就再也全无颠簸。

伤口淡香的药膏也起了作用，皮肉之痛被清凉替代。

车内也暖和了起来，熏香阵阵，慕华璃开始一如既往闲不住地忙这忙那。李青原看她垂眸煮水，看她侧身耳坠一荡一荡，脖子的弧度白皙漂亮。

他以为她是在同平常一样煮茶。

却没想到，这次煮完沸水以后，她却拿了好多只鹿皮酒袋，一只只灌进去刚煮好的热水。

“……”

她在做什么？

直到她抱着那些鹿皮袋过来，李青原都不明就里。

直到他像木偶人一样被她提起手臂。直到她将那些酒袋垫在胳膊下面。关节寒凉之处顷刻传来阵阵暖意，令他有些发懵。

“暖和吗？”

“这是之前仪泰城的医官们教我的办法，用皮子的酒袋装热水，可以保暖很长时间又不会漏，用在咱们这种出门在外的时候，最是合适了！”

“你……”

“哎，别动！”她摁住他，又拿另一只往他膝下垫。

可他还是起来了，拉过她的衣袖看他的手指。尽管一路马车平稳，可从水壶中往酒袋里灌水也不好灌，她难免烫着了一些，指尖微红。

李青原看着那红肿，目露愧意。

慕华璃连忙摇头：“君侯，这又不打紧，又不疼，一会儿就好了。嗷，你捏我干嘛！”

“……”

“你说，不疼。”

这人！慕华璃嗔他一眼，那也不必特意捏吧，多少还是有点疼的呀。

“抱歉。”李青原道，“都，因为我，生病。”

“给你，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

若不是他突然病倒，耽搁了那么多时日，他们此刻本该已经到了贺兰。

她就可以住进贺兰侯府温暖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再用自己做。他们侯府……虽然不及慕氏侯府一般华丽，倒是大得很，有数不清的房子院子，东暖阁西暖阁还有花园里能看到假山池塘的房间全部随她挑，此外侯府里还有很多仆人，她若觉得不够用、不好用，他还可以再请人。

无论如何，也一定让她……过回在京城慕府一样，奢侈而恣意的生活。

“君侯，生病受伤谁都会有，你安心养病才是正经，何必为这种事道歉？”

她说着，抬眸，灰色琉璃瞳里面映出他的模样：“反倒是我，想为昨日之事反省一下。昨日，我明知君侯病着，还非要拉着乌帅去君侯面前为一点小事聒噪，实在任性，以后再不会了。”

“……”

昨日之事，她歉疚，李青原更是懊恼。

他忙摇了摇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车内一时安静。

半晌，李青原：“但，你，既是，要，笼络，刺史的，妹子，刚刚……”

若他没记错，她的计划是要对宣风榆的妹妹放长线钓大鱼。可适才却又为他打了宣风榆一巴掌。如此，岂不是会让她在兄妹俩面前的立场自相矛盾了么？

“君侯，已无妨了。”她说。

“关于仪州我该知晓的，反正雪蒨那日也已差不多跟我说了七七八八，何况我如今……”

如今，她已彻底搞清楚了轻重缓急。

不会再为了一些细枝末节的谋划，而本末倒置。

宣雪蒨根本不重要。

远远，远远没有李青原重要。

她充其量一个仪州的便宜情报源而已，丢了就丢了。反正她俩从小也就是时不时往来、时不时反目的关系。即便她真的自相矛盾被看穿，宣雪蒨日后也未必就一定不再同她交往，即便不再联系她也没有遗憾。

而李青原则是她接下来整个人生所要依赖的命运线。她必须得到他的信任，也必须获取他的照拂。

这么想着，她抬眼看着李青原的眼睛。

那双黑瞳也看着她，平静清透，有如一潭深不见底的脉脉湖水。慕华璃垂眸，再一次心里默默想着，她多幸运，遇到一个内心宽容的人。明明什么都看得清楚，窥探得到她的所有心思算计与动机不纯，却还肯再多给她一次挽回的机会。

她一定不会再让他失望。

这一回，她一定要把事情做得干净漂亮！

她要让他清楚看到，她是有心做好一个合格的、无可挑剔的未婚妻的。她可以头脑无比清楚，她可以对他乖巧又有用。她可以努力收敛和改正她那颗高高在上的骄傲的心，让他、让整个烛阴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再质疑她对君侯的忠诚。

她也会学着好好照顾他。

尽管她一向并不怎么会照顾人。

酒袋好几只，暖着李青原所有刺骨寒凉的关节处。她又伸手替他按揉双膝。毕竟当年也跟着弟弟听过几节殷仙医的课的，慕华璃越揉下去，越能想起当年学过的一些经络穴位之理。

“……”

手肘双膝一片暖意，被揉的地方疼痛散去。暖暖的，淡淡药膏香，很是舒服。

李青原躺着，有些恍惚。

这世上，疼爱过他的人，只有娘亲一个。

自打娘亲去世，世上好像就再也没有人愿意爱他了，他也再不曾被什么人这样细腻地伺候照顾。以至于这么多年，他几乎已经忘了这种温暖的感觉。

直到此刻，再度忆起，胸腔一片酸涩痛楚。

只是。

李青原垂眸。

只是他又怎么能一直被照顾。

别家的男子……在他这么年轻的岁数，都该好好照顾了娇妻才是。哪有人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病恹恹要靠别人。

他不想。

他也宁愿自己在她心中，一直都能是个强有力的依靠。哪怕在她看来，他冷漠又有些可怕，僵硬又不会哄她开心。但他毕竟能够一直庇佑她，给她稳稳撑起一片风雪之中的保护伞。

那边，即便是她永远不会爱他，至少也能一直敬重他。

可他如今却变成这副没用模样。

虽然她始终没有丝毫嫌弃，还替他寻医问药，还给了她许多贴心的宽慰和照顾。可她越是如此，他越是受之不安、心中有愧。

这种感觉，一如三年之前。

京郊山洞，他病了一夜，隔日醒来在她怀中。晨光熹微，他看着她疲倦的睡脸，恍惚之中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就这么荒废黯淡无光的一声无人知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声无息被埋葬。

他不想要……

她同情的照拂，和出于怜悯的一丝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