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华璃想着想着，不期然竟睡熟了。

李青原一直听着，直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缓。

正欲闭上狭长的眼睛，忽然她的发丝再度很是调皮地蹭到了掌心，挠得他有些发痒。

她身上的滚热温度，将整个被子里都弄得很暖。

他默然垂眸，这些年早已习惯了每夜都在冰冷之中入睡，忽然这般暖和，反而烫得他有些麻木。

他的指尖，偷偷绕了绕那发丝，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李青原平日里话不多，倒是经常做梦。

梦中是年少时，也是隆冬。

寒风刺骨，宫殿的红墙绿瓦都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寒意之中，屋角下挂着一串串的冰凌，晶莹剔透光芒四射。湖面被冻结了，冰层坚厚，河岸垂柳只剩枯枝，花园小径上还几层脚印排过，雪花落在瓦片上发出清脆声响。

“啊哈哈，哈哈哈！”

皇塾外面，几个男孩夸张的嘲笑声划破云霄。

“哈哈哈，你们瞧瞧李青原，瞧他里头的衣服破烂成什么样子了！”

“虫吃鼠咬，真是寒酸，李青原，你是乞丐吗？”

“乞丐怎么跑到宫里来了，侍卫，侍卫在吗，把他叉出去！快来啊快来啊！”

隆冬寒冷，呵气结冰。

男孩抱着几本书，低头快速走过，并不愿意搭理无聊皇子与其身后几人。那几个互看一眼，争先恐后笑着人追上他，把他踹倒在地。

直到其中一个嗤笑着抢走他的半块面具，将那面具远远扔进结冰的池塘砸出一连串的声响，李青原小小年纪就已经瘦削苍白的脸上，才终于染上了羞耻的一抹飞红。

那个时候的他，日日被贵妃克扣，吃不饱穿不暖。

脸上的面具也还不是后来纯金所制，而是自己用木头削的，很是简陋。

“哈哈哈，把他的脸抬起来看看。这疤也太吓人了吧，小怪物，丑八怪！”

拿掉面具以后，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不堪入目。那些人疯狂讥笑他，拿他取乐，他起初只是捂着脸，最后终于受不了了，爬起来红着眼眶咬牙扑到冰面，去捡那面具。

几人看他反抗更是来了精神。

大皇子追上，一脚踢到他的小腹，他痛得闷哼一声，捂着肚子蜷缩在冰面。

他幼时瘦小，根本打不过他们，屡屡反抗只能带来更严重的殴打，但李青原偏偏就是铁打的骨头不惧摧残。唯独一件事让他在意，就是每一回被殴打，母亲雪美人都会为他格外心疼，一边替他疗伤一边泪水涟涟。

后来，他成了李府的人，又住在贵妃处，不再能经常去看母亲。

每次知道他又受伤，雪美人就只能默默流泪，成夜成夜地睡不好。

他不怕被打，可是，不想让母亲伤心。

想着，李青原眸中一片晦暗，趁着众人嘲笑声，他咬牙拾起面具，就转身闷头向另一边的亭子里跑。

“哈哈哈，他逃了！丧家之犬，败军之将——”

“小怪物还想跑呢！”

砰。

“抱歉，我、我……”

“你站住！”

抓着面具的手腕，被一只滚热的小手紧紧抓住。

李青原只顾着跑，全然没想到会不小心匆匆撞着了人。但已经来不及了，女孩子小时候往往比男孩子生得还高，又更有力气。

慕华璃只是随便一伸手而已，就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襟整个人将他拖了回来。

“姓李的，你撞着人了，也不知道道歉的么？”

李青原被她拽得趔趄，脖子上直接几道重重勒痕，疼得要命。他忍了一整天的欺凌，此时已到极限，新仇旧恨抬起眼来，红着眼眶恶狠狠瞪着慕华璃。

“呵，还敢瞪我呢？”

侯门嫡女那时也是小小一只，一张嚣张明艳的小脸，很是不屑地叉腰挑眉：“你自己撞人有错在先，还有脸反倒先瞪起人了，不想承认？众目睽睽都看着呢，赶紧的给我站好，给阿芸道歉，快！”

她就这么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推到穆芸面前。

李青原难以呼吸，而那张满是伤痕的脸，更加无处遁形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边，大皇子嘲笑更甚，声音刺耳：“哈哈哈，丑八怪惹着母夜叉了，着实倒霉，有趣有趣！”

“小阿璃，你这般拽着丑八怪，也不嫌脏啊？就不怕他身上那吓人的疤顺着爬……长到你身上去？喂，你小心！”

慕华璃只觉得手肘一痛。

倒是没有哭，因为她惊呆了。

这李青原是疯了不成？竟然像是野狗一样，抓着她的胳膊一口咬了下来。

少年眼瞳漆黑，里面恨意翻腾、狰狞可怖。

郁成修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跟过来本是想要阻止大哥欺负李青原的，却没想到李青原突然疯了，竟然会张口去咬本不相关的慕华璃！

“放手！李青原，你快放手！”

他用力去扯李青原，怎料李青原不放。郁成修皱眉，眸光一沉，直接一巴掌狠狠冲他后脑打上去。

同时，大皇子也从后腰踹了李青原几脚。

他年少瘦弱，吃痛之下终于撒了嘴，屈膝跪了下去。大皇子的手下打手就这么一拥而上。

小时候的李青原，还没有学会后来的漠然。

委屈虽无声息，但泪珠顺着满是疤痕的脸大颗大颗往下掉，落地成冰。

他永远也不会忘。

那时他们都还小，慕华璃的头发，还不是后来常见的长长青丝、满头珠翠。而是两个奶乎乎的花苞，坠着惹眼的桃花红珠和粉色丝绦。

眼睛也不是如今这般上挑勾人的杏眼，要更大更圆一些，雾气氤氲的。

只是，纵然她再粉妆玉琢，他也不喜欢。

他永远不会忘记她抱着手冷眼旁观，最后，似乎还得意地笑了。

她在笑什么，笑他的落魄？

呵。

所以，他讨厌她，永远不会喜欢。

永远……不会。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

许多年，他默然看着她追着郁成修，各种一厢情愿地讨好、犯蠢。

看她笑起来骄阳似火，总是自作聪明又自作多情。好像只要郁成修对她微笑，她就心满意足，雀跃得想个傻子，永远看不到那温文尔雅之下的满腹心思算计。

她这性子，有朝一日一定要倒大霉。

只是他本以为，如慕家大小姐那般娇蛮，一定会记得他咬她的深仇大恨。

会和那些欺负他一样，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纠缠他不放。

可慕华璃也并没有。

她很快就好像忘了那日的一咬之仇，更在之后的日子里，直接彻底无视了他的存在。

后来，她更大了些，豆蔻少女擦起胭脂，点了绛唇，穿起了更漂亮的新裙子。

她总会打扮得十分华丽来找郁成修，满头珠翠步摇，笑意盈盈，如六月瑶光，一直晃啊晃。

真的很烦。

一直、一直在晃！

他有多少次被那满头首饰晃得暗地里狠狠捏紧拳头。这个女子比谁都讨厌，为什么总是一身香粉味道，在眼前晃！

他尽力不去看她。

在心里默默说了多少次厌恶、不想看见，也不知三皇子什么品位总爱跟她待在一起！

结果到头来，也只有在梦中，和在京郊那一夜痛苦辗转里，青丝落入他的掌心。

他才能趁着病得迷迷糊糊之际，伸手抚一抚那珠翠。

只有在那短暂的时光，所有强撑的骄傲被击得粉碎，他才敢有一丝一毫的承认。

他一直一直厌恶的，只有他自己。

葡萄是酸的。

只能是酸的。

否则这世间一切不公，一切所求不得的楚涩，要让他这样的人如何去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