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绽放的莲花在月色中随风摇曳，花瓣上点点晶莹的水珠泛着幽幽微光。

周老夫人收回手，痴痴地看着那莲花，声音宛若叹息。

“阿九姑娘，老身想给你讲个故事。”

“晚辈洗耳恭听。”

“十多年前，中宫有喜，适逢上元佳节，宫中大摆宴席，邀我们这些命妇进宫一同祝贺。”

说起往事，周老夫人眉眼忍不住染上一丝怅然。

“我是个嘴笨的人，又不懂阿谀奉承之术，到了宫里，无意间得罪了贵人，自己竟都不知道。那位贵人对我不满，借故遣走我的丫鬟，让一个公公将我带到御花园隐蔽处，骗我说，我家将军在前面有要紧事交代于我。”

“我毫无防备，不曾起过一丝疑心，当真就稀里糊涂往前走。突然，花园里疾步走出一个貌美女子，拉住我的手，告诉我，前面是裕亲王在更衣，我万不可再往前一步。”

“我当时真的是一身冷汗下来，双腿发软，幸而那女子好心搀扶着我，我才顺利从小路走出御花园。”

“事后我才明白，那位贵人恼了我，竟想借这个机会毁我名节，打压周家。我无法想象，如果我继续往前，撞见了裕亲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女子名节大于天，我纵然是一抹脖子吊死，也挽回不了我的名声，更别提我会连累将军，让整个周家颜面扫地。”

周老夫人闭了闭眼睛。

显然，多年过去，这件事仍旧是她的一个心结。

堂堂将军夫人，朝廷命妇，竟被撞见与当朝王爷衣衫不整密会。

那场面，即使她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也正因她知道此事的可怕，才对救命恩人格外感激。

“那晚慌乱，只知道那女子叫柔儿，却忘了问她的身份。她穿得简朴素净，头上没什么名贵的首饰，看着不像是宫里的主子。我又不敢声张此事，只能默默打听宫中是否有个叫做柔儿的宫女，我好备上一份厚礼，悄悄送到她跟前去。”

“却没想到，第二天，宫中就传出皇后责罚后宫嫔妃烈日跪地，累得一个小妃子昏厥在殿前的事。”

“待我终于有机会再次进宫，我才知道，柔儿不是宫女，她就是那位被罚跪昏厥的妃子。”

周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也是最善心的女子。她救了我，也救了周家，不图回报，不事声张，只可惜，碍于身份，我却不敢与她亲近。我打听到她身子不太好，这些年因貌美始终被后宫贵人欺凌，身子一直没有调养好。于是，我只能悄悄找了个名医帮她开个方子，报答一二。”

“或许是方子奏效，或许是老天眷顾善良的人，没多久，她的身子有了起色，也被皇上抬了身份，成了皇上的宠妃。甚至，还为皇上诞下六皇子。”

艾玖眼皮子猛地跳了跳。

“然而，六皇子降世后便高热不退，最终夭折。她为此痛心，大病一场，疯疯癫癫的，没多久，也随着六皇子去了。”

“她去后，皇上伤心难过，一年不曾踏进后宫。”

说这些话时，周老夫人始终没往艾玖这儿看一眼，仿佛她真的只是为了倾诉一个唏嘘往事。

艾玖沉默良久，低声道：“皇上定然很宠爱这位妃子吧，竟肯为了她一年不进后宫。”

“是啊。”周老夫人叹息，“就连夭折的六皇子，皇上也破例赐了亲王封号。只可惜，六皇子实在福薄，若他还在世，算起来，今年也该十一岁了吧。”

艾玖没搭话。

凉亭里倏地静默。

周老夫人不动声色朝她看一眼，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安静得过分。

好似这个故事没有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周老夫人不禁有些着急。

她摸不透艾玖的态度。

以艾玖刚才充满防御性的那几句来说，她应该是知道点什么。可眼下她又过于安静，安静到让人抓狂。

周老夫人紧紧抓着帕子，心跳擂鼓般。

“老夫人，我这里也有一个小故事，不知道您想不想听？”艾玖忽然说道。

周老夫人急忙道：“当然，阿九姑娘请说。”

艾玖语气平静道：“几年前，我还是个流民的时候，随着官府的安排，来到德永镇。那时候，我只有十二岁，肩不能调手不能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去乞讨，去捡烂菜叶子，去偷狗食。有一天，我肚子实在太饿，打算到酒楼门口碰碰运气，没想到，当真碰上一个吃客，愿意将吃剩下的鸡骨头赏赐给我们这些乞丐。”

“但是那天的乞丐太多了，我抢不到，那盘鸡骨头，反而是被一个瘦弱的小乞丐给抢了去。他把鸡骨头抢在怀里，以为这样自己就能将这些骨渣子据为己有。但是他忘记了，乞丐也有拉帮结派的，乞丐中也有地痞流氓，他们根本不愿意让一个新来的小乞丐抢了地盘，还抢了他们觊觎很久的鸡骨头。”

“所以，他们将小乞丐死死围住，拳打脚踢。”

“我想喊店家救命，店家却置若罔闻，没办法，我们只是乞丐，乞丐的性命，不会有人在意的。眼看着那小乞丐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我只能冲上去，吓唬他们要报官，这才把小乞丐救出来。”

“他那时，真的很瘦小。小小的一把骨头，风一吹就能飘起来。我带着他去泔水桶偷人家的剩菜，他后来告诉我，那天我分给他的小半碗剩饭，是他那两个月以来吃的第一口饭。”

说完，她抬眸，看向周老夫人，“老夫人，你觉得，是我的这个弟弟惨，还是六皇子惨？”

周老夫人浑身一震，喉咙哽咽，完全说不出话。

艾玖笑了笑。

“您是不是很心疼这个孩子？”

周老夫人点头。

艾玖却摇头：“您心疼没用。他的疼，只有真正在意的人看到，才有用。”

这句话恍若一声惊雷。

周老夫人瞪大双眼，“阿九姑娘，你……”

艾玖平静地看着她，嘴角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