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微生和段荻花进了屋子，少安才点燃屋内的灯烛，将一直遮着窗户的帘布拉开，屋内终于有了些光亮。

在光亮照到的地方，琴微生才看清他口中的“主人”。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了，脸上的皱纹极深，满是岁月风霜的痕迹。他的手宛若枯槁，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对比极其明显。

琴微生和段荻花行礼，极其郑重。

“起来吧。”老人咳了两声，又道，“谁是微生？琴微生？”

琴微生微一颔首：“正是晚辈。”

“那孩子是如何告你的？你怎知老道见过那妖魔？”

琴微生想了一下，将明南之的话全盘托出。

“明公子说曾有人在贵府上方见过一团盘绕的黑气，他几方打听，才知前辈见过妖魔。”

老人似乎只是随意问问，又拎了另一个话题：“依你之见，这妖魔是什么东西？”

“老道不是凡人，不必隐瞒。”

老人似是知道琴微生的托词，又添了一句。

琴微生顿了一下，眼底微亮：“梦貘。”

“仅此而已？”老人不太满意这句话，“梦貘来源你可清楚？”

琴微生心里有些想法，见老人这样问，才得以说出口。

“貘乃神兽，后被山海经除名。晚辈觉得貘是被邪魔之气所污染，变为如今的邪魔——梦貘。”她抬头看向老人，目光炯炯，“而盘踞在此地的，极有可能是高级邪魔，操纵梦貘害人。”

段荻花震惊地看向她。

“噢？说说看？”

“自入城起，城里虽萧条无人外出，但街道洁净，并无污物，代表一定有人外出打扫。而城中人人自危，必不会冒险出来。”

“梦貘实力强劲，自己必然修不到这种程度，背后定有人协助。能助梦貘害人者，非高级邪魔不可。”

“哈哈哈哈哈。”

宛若破风箱的笑声再次响起，老人笑得极其开心。

“不错，你这小辈灵根通透，双眼灵慧，日后必能走上坦途仙道。”

“谢前辈谬赞。”

老人看向段荻花，笑着问：“你看着老道这么长时间了，可曾看出过什么？”

段荻花因为突然起来的问询愣了一下，回答道：“晚辈眼拙，只能看出前辈身体似不太好。”

老人也不生气，扭头又问琴微生：“你说呢？”

“前辈有眼盲之症，时间颇深。”

一直黑暗的房间，听人说话时耳朵不自觉地动，虽然眼睛似乎有神，但也只是假象罢了。

老人听到此话，才笑着把眼睛闭上：“微生啊，你说你修道，师从何门？”

“晚辈跟随乾空门大长老青益尊人修习，如今已六载。”

老人点了点头，冲少安努了下嘴，后者了然，走到段荻花面前：“姑娘，请随我来。”

段荻花和琴微生对视一眼，知道老人要单独谈话，前者这才顺从地离开这里。

“你可知道老道是谁？”

“传闻中，神算宗老祖寿命已至五百年。由于卜算之术能窥其天道，为防天道降罚，自戳双眼。”

琴微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用再说了。

空无老祖，卜算之术无人能及，以肉体凡胎修道，未能成仙。常游历人间，与琴微生有些渊源。

空无老祖又提起之前的话题：“提起梦貘时，老道见你有些支支吾吾，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前辈可知郭馨婳？郭员外嫡女。”

空无老祖摇头晃脑一阵：“有些印象。”

“晚辈怀疑，她与梦貘之间有些联系。”

“梦貘足以让我的师弟们陷入沉睡，却无法让郭馨婳做第三次噩梦。若是以珍宝一类压制倒也无妨，但郭员外所珍藏的物品，皆为中下等。”

不然那面镜子，不会被她轻易敲碎。

那面镜子琴微生在书里见到过，屏障异常坚硬，但镜面易碎无比，呈外强中干之势。

空无老祖点头：“你的想法是正确的，放心去做吧。”

琴微生拜别他：“谢前辈指点，微生告辞。”

在她转身之际，空无老祖叫住她：“老道为你批一道命，如何？”

琴微生的脚步顿住，扭头看向他，脑海里的八个字萦绕在她耳侧。

亲缘凉薄，英年早逝。

琴微生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又缓缓松开。

“好。”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太好听，态度也算不上好。但这是她干涩嗓子里唯一能吐出来的字。

不用告知八字，空无老祖只需一根头发。

手碰到头发的瞬间，空无老祖顿了一下，说：“我与你有些缘分，此命我曾见过。”

琴微生第一次讨厌自己的心思这么多，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他的话。

“亲缘凉薄，英年早逝。”

“亲缘凉薄，英年早逝。”

两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惹得琴微生发出一声笑。

“前辈，我的命，仍是如此吗？”

空无老祖脸上的笑尽数淡去，声音微沉：“不止。”

“何为不止？”

“你以后会走上你不愿走的道路，你的死亡不是他人造成，是你自愿。”

“放屁。”

琴微生罕见地说了粗话，双眼通红：“我日日修道，夜夜练剑，为的就是活下去。前辈却告诉我是我自愿赴死？当真是好大的笑话。”

她的声音压低，却也带着怒意。

“前辈的两句话使我的前半生父母不疼，独自长大，如今却还要定了我的后半生？”

空无老祖没生气，他用他的瞎眼看向琴微生，平静无比：“老道无需骗人。”

一句话，使得琴微生全身积攒的力量尽数消散。

他是空无老祖，这只是他的实话。

空无老祖将头发燃烧，又说：“若不愿死，那便记住老道的话。”

“必要时刻，不要心软，无论对谁。”

琴微生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将房门大敞，院子里的少安立刻带着段荻花走进来。

“微生，老道马上要死了，守在这里也只是为了等你来。”

少安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空无老祖的声音恢复如初：“少安啊，来，跪下。”

少安走上前，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还是依言跪下。

“不是冲我，是她。”空无老祖指了指琴微生，“你便拜微生为师，尽心学习。”

“前辈，微生还未出师——”

空无老祖打断了她的话：“少安与老道相伴已有五年，老道即将身死，放心不下他。”

说着他还冲琴微生挤挤眼：“你以后的决定，少安是重要一环。”

少安倒是没多少难过的心思，扭头就冲琴微生磕了三个头：“少安拜见师父！”

琴微生骑虎难下，只得应下这个荒诞的徒弟。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空无老祖的身体也逐渐透明。

“老道，可去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