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到临近小镇休息两天，不是安奕鸣迫于准老婆杨乐然的淫威，而是近一个月真的是忙到要飞起了，两个人见面的时间也短了不少，通常他回家了，她已经睡下了，有时候即便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大多还是与工作有关的。休整个一两天，于个人于情感都是好事。

原本两人是约好早起爬山看日出的，但连日的忙碌工作使得安奕鸣睡得沉极了，杨乐然不忍心真的去喊他，便自己换了轻便的衣物，走出酒店。

小镇生活节奏，人们循着自然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悠闲自在，想着两人住的家庭式酒店里有小厨房，杨乐然也跟着早起的人们到附近的菜市场选购，决定亲自下厨，做几道安奕鸣爱吃的饭菜。他这些日子身心俱疲，食欲下降，整个人瘦了不少，倒是烟吸得越来越多了，过了这一阵子要让他戒烟才行。

等杨乐然带着各色食材回到酒店的时候，房间里并不见安奕鸣，他应该是去跑步了，大约做完饭，安奕鸣也就该回来了。不过，杨乐然熬好了粥，煎好了鸡蛋，仍不见安奕鸣回来，她莫名有些慌，尤其是打他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杨乐然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安奕鸣是男人里少见的没有方向感的那种，在陌生城市里，他已经不止一次迷路。

杨乐然刚走到大堂，就听到了安奕鸣说话的声音，四处一找，发现他在角落的咖啡吧里和人说话，那人背对杨乐然坐着，穿了件亮黄色的外套。安奕鸣显然也看到了杨乐然，招呼她过去，说：“认得出他吗？”

眼前的男人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双桃花眼，明媚好看得很，有几分女气，或许是为了抵消这份女气，他留了满脸的胡须，虽然修剪整齐，也难免粗粗拉拉，是一张秀气又粗糙的面容，他很高很瘦，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所以整个人斜斜垮在沙发上，半躺半坐着。

“你是……”看起来有些眼熟，杨乐然眨眨眼，在脑子里好一阵搜索，没有结果，茫茫然摇了摇头。

男人跳起身，“多少年没见了，认不出来也不奇怪。不过，乐乐姐可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安奕鸣在一旁搭腔，“石立！谢老太的儿子，一口气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个白痴！”

杨乐然恍然大悟，原来是石立。她曾经跟着安奕鸣见过几次的，不过那个时候的石立刚刚上大学，还是个半大小伙子，干干瘦瘦，完全没有现在这副英俊潇洒的模样。

石立也是到小镇休养生息的，单身狗的他是一个人来的。看到出双入对的安奕鸣两人，吃狗粮吃到撑的石立脸上的鄙夷都能滴出水来，恨不得多长几个鼻孔，以便他能多哼几声。不过，他倒是很客观地说了这么一段话——幸亏乐乐姐回来了，否则以老大不近女色的名声，怕是会当成小受哦，追他的男人会排队排到了大海边，我擦，哪有这么又黑又壮的小受。

杨乐然的眼笑成了一道缝。又听到石立胡说八道嚷着，“男人到了一定年龄不结婚不要紧，关键是要有个女朋友，以正名声。”

“你呢？”安奕鸣冷冷回击一句。

石立一愣，竟因为安奕鸣这句话，生出几分寒凉来，他迅速找了个借口，“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们继续秀恩爱，我撤了！”

“别着急，我做了早饭……”

杨乐然的声音还没落地，石立已经在几米之外挥手告别了，再回过头时，发现安奕鸣面色木然地盯视着窗外，杨乐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便伸手推了推他，“回去吃饭吧。”

安奕鸣似乎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勉强一笑，问：“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见四下无人，杨乐然靠坐到安奕鸣身边，细声细气地问：“怎么了？看到小师弟，反而心情不好？是不是谢老师出了什么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安奕鸣才幽幽地说：“我看到吴昊了！”

吴昊是韩颜菲的丈夫，可这个身份并不足以令安奕鸣失态。那么是看到吴昊带着韩颜菲来度假吗？不会不会。如果那样，安奕鸣只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处理过这么多案子，可怜可恨可叹者，安奕鸣见得太多，早就可以做到心如止水。那么，吴昊和谁来度假？这个人的身份令……杨乐然心里一抖，眼睛也随之一抖，“不会……”

安奕鸣微微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醒来时，安奕鸣发现杨乐然不在房间里，就想着出去接她，刚走出酒店，站在大门口四处探看时，他看到了石立和吴昊就站在一侧的柱子旁，正激烈争吵着什么。安奕鸣还在想这两个人怎么会认识的时候，他看到吴昊和石立拥抱在一起，石立还歪过脸，亲了亲吴昊。

安奕鸣如同石化了一般！

其实，这不是安奕鸣第一次看到吴昊和石立的亲密画面，那天他从韩颜菲手里接过视频时，一眼就认出视频中吴昊的亲密爱人就是石立。他不愿意相信，甚至暗示自己，这视频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可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他找不到别的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了。

更可悲的是，安奕鸣本能地拿出手机，按开了录音录像键，他第一个念头是，韩颜菲的案子赢定了。他竟理智冷血至此吗？那个人是自己老师的儿子呀！

“那、那……”杨乐然也有些无措，她与石立并不熟识，可总归有些交情，她也没有任何歧视同性恋者的意思，只是那个人是谢敏的儿子，谢敏又是个多么传统和保守的人，怎么能容忍儿子的性向？“你说，谢老师知道吗？”

“不能跟谢老师说。”安奕鸣咬着牙叮咛着，接韩颜菲的案子，有两个理由，一是他见韩颜菲与杨乐然关系还不错，权当是帮女朋友一个忙；二是他确实见不得这样欺骗情感的事，或许说有人会在婚后出轨，但至少结婚的当时当刻他是情愿的，可吴昊这样的行为与骗婚无异。

本来，安奕鸣已经想好了怎么去“诈”吴昊，但是这件事既然涉及到石立，他难免会投鼠忌器。一边是韩颜菲的苦难，一边是谢敏的苦难，他不知道该如何权衡。有那么一瞬，安奕鸣想把案子推出去，换个人代理案子的借口随手就能捞起一大把，可他想到韩颜菲轻抚小腹时脸上纯净的微笑，又反手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这不仅仅是因为案子涉及个人隐私，换人代理必然多出几分泄露的风险，就算他再怎么口头保证，也会让准妈妈韩颜菲心凉，这不是他这么多年代理案子的风格。也是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安奕鸣血液里的反骨，他见不得弱质女子的一生毁在吴昊那样的人手里。当然，难说安奕鸣出手就肯定能解开这个死扣儿，可他不出手，就难说这扣儿不会越系越死。不管是律师道德还是为人道德，他都做不出来为了自己，置别人于不管不顾的事。

可是再转念一想，又是谢敏近些日子越发沉重的脸。谢敏于安奕鸣而言，是非常特殊的存在，安奕鸣从小到大都不爱学习，永远得不到老师的欢心，可奇怪的是，谢敏相当喜欢他，把他当儿子一样，手把手的教授做事做人的道理。或许没有谢敏，安奕鸣也能在这条路上闯出些声望来，但那绝对会是条血流成河的荆棘之途，即便走到了目的地，也一身伤口，他还是不是如今的安奕鸣都不好说，更不要说在现在这个年纪就在业内有如今这样的名声。安奕鸣至今都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独自出庭时，谢敏坐在旁听席上，微笑注视的样子。有谢敏在，他的心就不慌。如此，他怎么忍心在谢敏的胸口捅上一刀？

当然，有人会说，谢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小风波她根本就不放在心里。谢敏并不保守，相反她还挺开放的，当年知道安奕鸣把杨乐然拐去同居，只叮咛了句别闹出人命来，可她毕竟年过半百，有些观念是根深蒂固一般的存在。安奕鸣清楚地知道谢敏即便能够接受同性恋者，也绝对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者。谢敏能抗得下所有飞向自己的明箭暗箭，却抗不下对亲生儿子的冷嘲热讽，她太知道人嘴两张皮，能说得出口的，都是听不得的。

“怎么办，乐乐？谢老师知道了可怎么办？”安奕鸣把脸埋在杨乐然肩头，闷声问。

杨乐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就好比说，有人问她能不能接受有些人喜欢同性，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能，还会补充一句这是个人自由选择。可如果那个人接着问，你会接受一个女性追你吗？她肯定会犹豫，然后在心理懊恼自己的双标。

“奕鸣，如果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你同意他跟着我姓杨吗？”

“……”

“不管是生了女儿还是儿子，也不管生了几个，都要姓杨，可以吗？春节、中秋、清明，都要随我妈妈一起过，可以吗？”

“……”

这世间总有些事，原并没有对与错，可总有人固执地认为自己坚持的就是对的，他人的就是错的，这不是因为辩明了其间的道理，而是因为自身即在道理之中，稍一改动，切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