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异象，波澜壮阔。

夜幕穹天，明月胆寒。

随着那一尊庞然大物跳出琉璃大缸，悬浮长空之时，整个王府西北的巨大广场上，亦随之变得漆黑一片。

立于下空的数拨人马，如萧王妃、姬霓裳、宋长镜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来，就瞧见一条通体呈现赤金之色的百丈巨龙，就那般明晃晃地遮天蔽日。

咕噜。

众人喉结滚动，身躯僵硬。眼眸中透出的神色，已绝非“震撼”、“惊骇”足以囊括。

“这是……真龙？”

如此诡谲到令人肝胆俱裂的画面，极具视觉冲击，一时间，让广场上的所有人，连“祭天之台”、“供奉之楼”这两座恢宏建筑轰然倒塌，都来不及去作出反应了。

他们无一不是仰起头，痴痴地看着半空。

而当夜幕中的明月凄冷光芒，洒在这蓦然而生的真龙躯体上时，其周身上下呈现出的赤金之色，愈发璀璨。

莫说是宋长镜这等无甚修为的官场中人，禁不住双眼刺痛，便连姬霓裳，也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甚至抬起手遮挡在眼前。

下方西北广场一片黑暗；夜半长空上却光彩夺目。

一黑一白，一明一暗。

这本绝不会出现在同一方地界中的境况，当下竟奇迹般地共相映现在众人视野中，实在匪夷所思。

萧王妃两腿微微颤抖。事实上，当那一道“大音希声”的龙蓦然吟响彻耳畔之际，她便有些站不住了。

这鸣啸之声，似乎生来便带着一种毫无道理的血脉威压，任何听此音声之人，都禁不住要心生臣服之心。

就像是寻常家畜、野马，平日里作威作福，看似目空一切，然而当其嗅到狮子、老虎这等猛兽留下的排泄物时，都会下意识想要躲离得远远的。

此刻的萧王妃，便有这种感觉。

直到这时，她终于想起了不久前在王府太玄殿中的发生的一件事：当时那不聪小道士，曾抱怨怀中琉璃大缸实在太沉，想要大憨仙师帮忙接手，而后者却像是被猫踩到了尾巴，躲得比谁都快。那时节她还心生狐疑，区区一个鱼缸能有多沉？怎会让这一大一小如此苦恼？

现在萧王妃明白了，原来这鱼缸中所盛装的，并非凡物，而是一尊货真价实的真龙。

只是……这怎么可能？

世间真有“龙”这种上古异兽吗？

而便在这时，不聪突然仰起头，身上一袭蓝色道袍随风舞动，大笑道：“你这夯货，还不认主？”

哞！

不聪的话音刚刚落下，长空之中那尊拇指大小的小鲤鱼所化成的赤金大龙，像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巨大如磨盘的双眼倏地一凝，这才伏低脑袋，朝向远处池塘边上的那道白衣身影望去。

又一声巨吼，这赤金大龙陡然间巨爪一拨长空，腾跃而出，而后百丈光影，一闪而逝，顿时齐齐没入了那道身影的体内。

“啊——”

丹田中气机耗尽、七窍流血的陈念久，本就识海中一片混沌，他当下之所以还能够保持身形站立，完全是凭借着最后一口气在竭力支撑。

此刻没有防备之下，面对突如其来的赤金大龙入体，他的体魄早已一团乱麻，随时处于崩溃边缘，哪里还能承受得住？

“啊！”

一声凄厉嘶吼，蓦然从他的两唇之间迸发出来。与此同时，那此前被他死死压制住的逼上喉咙的血水，也随之吐了出来。

砰！

陈念久周身上下衣衫炸裂开来，撕开无数道口子，他双臂齐伸两侧，似乎正被两条肉眼无法得见的锁链绑缚住，用力拉扯。

无数血渍，瞬间便从他的两肩、腋窝附近流淌而出，被雨水浇透的白衣，也瞬间变得殷红一片。

“阿久——”

白衣女子顿时心疼地痛呼一声，慌忙间想要两手拉住自己的孩子，不让他后背撞向大地。

可她此刻的身影完全虚无，若隐若现，当试图紧握住陈念久的手臂时，却顿时抓空，掌心直接穿过了他的血肉。

姜乔的心狠狠拧在了一起。

她已身死多年，如今不过只余下一缕魂魄，明明很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可却无能无力。

啪！

然而便在这时，一颗透明泡泡，突然间毫无征兆的，竟从陈念久的胸前膻中穴内浮游而出。

紧接着，一颗粉粉嫩嫩的鲤鱼小脑袋，像是从陈念久的身体皮肤里冒出来一般，他瞪大一双鱼眼，先是紧张地看了眼四处，而后嘴巴一鼓一鼓，就吐出了一个泡泡。

这泡泡先是呈现透明之色，当飘移出了几步来到姜乔的面前时，就变成了黄金之色。

而后一声炸裂声响，黄金泡泡就碎成了水雾。

这雾气凉丝丝的，当落在姜乔的脸上时，顿时让她有种真实的触感。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仅以一缕魂魄出现的白衣女子，虚无身影骤然凝实。

姜乔心有所感，再一次两手拉住了陈念久的双臂。

这一次，她成功了。

十年来，她终于能够碰到自己的孩子。

“原来这条鲤鱼，竟是真龙之躯，自愿成了阿久的本命。而借助它的帮助，让我能在短时间内，凝实三魂七魄。”姜乔瞬间明悟过来。

想到这，她温和地看了一眼小鲤鱼，报以善意与感激的目光。

小鲤鱼与她对视，顿时有些害怕地缩回脑袋，重新躲藏在陈念久的膻中穴气海中，只是过了一会儿，它又悄悄探出头来，又再次缩回去，如此反复几次，直到确认那个身上气息格外恐怖的白衣女子，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这才渐渐大起胆子，欢快地吐出一个泡泡。

啊哈，俺泡泡“认命”啦，总有一天，俺“泡泡”要化龙啦。

姜乔并不知道这个小家伙突然生出的雄心壮志，只是目光柔和却又格外心疼地看着自家孩子。

她看了良久。

时间流逝在她身旁，却又像是完全定住了。

仿佛这片浩大的世界，再无旁人；这片世界，只有她和他。

“儿子，原来你长得这么大了。”

“嗯，模样生得很漂亮，眼睛、嘴巴，都很像娘啊，就是身子骨柔弱了些，你该多吃点的。”

姜乔温柔一笑，眼眶发红。

“娘——”

体内翻江倒海的陈念久，竭力睁开双眼，就瞧见了面前的这个白衣女子，正满眼明亮如星辰地看向他。

陈念久蓦然间泪流满面，欢喜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娘亲。

这一抱，以往唯有在梦中出现。

可只有这一次，却是如此的真实。

他挣扎着站起，脑袋紧紧贴在娘亲的颈间，像是许多书中记述的一种名作“袋鼠”的小兽一般，在外面受伤了，就会紧张、害怕，这个时候，只有躲在娘亲的育袋里，才能够觉得安全。

这一刻，他轻声呜咽。

哭成了泪人。

……

……

远处，大宗师韩恩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对母子紧紧相拥，自成一方世界，再挤不进别人。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却像火一般炽热。

他心里暖洋洋的。

他感到有些孤独。

然而这个世界上，总有像他这样的人，满心欢喜地希望某个他在意的人能够幸福。

为此，哪怕自己注定一生孤独，也在所不惜。

因为那样，看着她幸福，他也会觉得温暖。

韩恩负手而立，深深看了一眼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的不聪小道士，哑声道：“多谢。”

“无妨。”不聪微微一笑，再次恢复双手拢袖的老农作态，轻声道，“此次自太清宫来至北凉，许多事情都是家师事先交代好的。比如那条小鲤鱼，就算是我第四峰给这位小师弟的礼物，至于帮韩先生这小师妹短暂凝聚身体，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又或许……也是天意吧。”

韩恩并未接话，只是突然抬起头望了一眼那一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王府护卫，突然笑道：“我韩恩是将死之人，这份人情或许偿还不了，日后若有可能，便让那孩子代替我补偿吧。”

“……”不聪一愣，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还是那句话，大宗师就非死不可吗？”

韩恩点了点头，他背对着身后那对母子，轻声道，“自家人受了委屈，我这个当‘兄长’、‘舅父’的，若不想着替他们讨一讨公道，别人还真当他们娘俩儿娘家无人了。”

“……我明白了。”不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这时远处长空之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仿佛是某种机括、阵法，正被徐徐打开。

“云剑关那边，来人了。”

不聪微微眯起眼睛，感知到在那座北凉王府所在的地界上，有一丝气血滔天的杀气正缓缓逼近。

韩恩冷冷一笑，“今夜发生了这许多事，看来连陈庆之，都有些坐不住了。”

话音刚落，在北凉王府千百护卫的身后，只见一个身披白银锁子甲的壮硕之人，遽然现身。

双脚甫一踏足地面，沉重的威压，便立时间使得泥泞地面，生出无数裂痕。

来人踏步向前，每一次挪移，都是三尺之距。

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他无视这片王府西北所有人的眸光注视，甚至是连定安公主姬霓裳都被他完全忽略过去。

而后，就见这位来自北境云剑关的白甲之将，蓦然间双膝跪地，瓮声道：

“末将曹随，拜见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