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名，树的影！

曹随是谁，整座天雍上下，尤其是军方一脉，相信无人不知，更遑论是宋长镜这等北凉官场的执牛耳者了。

北凉王陈庆之座下，有十三义子。

世人谓之曰：十三太保。

这曹随，便是十三太保之首。

此人常年身披白银锁子甲，乃是儒、释、道、兵、武修行五家中，当之无愧的武夫一脉传人。

武夫修行之路，远非另外四家的“闭门造车”那般“惬意”，而是讲究入世之争，以战养战。其擅以杀伐血战打熬体魄，于死地绝境之中铸造“武神躯”。

这一脉之大修，虽无丹田，但论真气之厚重，一气之绵长，当为五家之最。

宋长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见此人脸色白皙，相貌清癯，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俊美，与想象中那种混迹沙场、精通于厮杀的绝世杀神，反倒相去甚远，突然蹙起了眉头。

他虽然未曾见过曹随，却也听闻这位十三太保之首，向来甚是厌恶自己的皮囊，故而时常脸上敷着一层落子生根的人皮面具，“眉、眼、口、鼻、舌”五官，无论何人，都只能瞧见他的双眼而已。

可为何眼下，这曹随竟然以真面目示人了？

咚！

咚！

曹随步步向前，一双镶嵌着铁片的长靴踏在泥泞地面上，道道龟裂痕迹便从脚下迅速延伸蔓延出去。而当他径直朝前走出，与大宗师韩恩几乎面对面将要擦肩而过之时，一条手臂倏然拦住了他。

韩恩冷声道：“你若再敢往前一步，老夫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大宗师拦路！

宋长镜等人见此一幕，面色立时一变。

曹随前行的脚步终于停顿下来，一张俊美的脸上，不见丝毫不悦神采，点了点头，骤然双膝跪地，面朝着远处小池塘所在的方向，朗声道：“末将曹随，拜见王妃。”

无视这片广场上众人骇然惊讶的目光，曹随跪地的瞬间，两只宽大手掌轻轻贴合地面，也不理会地面上一片泥泞积水，以头抢地，重重扣头九下。

军中之人，向来对于礼数规矩，并不追求繁琐。

故而当下这一跪九扣，已是曹随最大的礼数了。

然而……

他口中所称的“王妃”，此刻所跪拜之人，却并非如今北凉王府的一府主母萧绰，却是那站在远处的白衣女子姜乔。

这其间代表何意，不言而明。

王府一众客卿、三府、六司、七处一众人等，嘴唇微张，讷讷不能言语。

心底皆是想着，难道在这位王爷座下十三太保之首的眼中，那位前朝长公主姜乔，才应该是北凉王府当之无愧的女主人？

这到底是他执意如此，还是远在云剑关的北凉王授意？

他们适才可都听到那一黑一白二位老者的言语了，他们在踏足这里之前，已然将此地发生的一切都悉数禀告王爷。

这曹随既在此时出现，必是得了王爷的差遣。

一念至此，众人的面色不由得变得极为精彩，下意识转过头来，齐齐看向萧王妃所在的方向。

只可惜，此时的后者，脸上除了如霜的冰冷以外，就再也看不出其它情绪。

“王妃，末将今日到此，乃是得了王爷将令。”

前额上沾染了许多泥泞污水的曹随，依旧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他突然抬起头来，沉声道，“王爷要末将转告王妃与九公子几句话，当然，听与不听、作何回应，末将都不会干涉，这就要返回北境禀报。”

“……”

冗长的寂静之中，曹随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但他面色依旧不变，似乎在这位久经沙场的十三太保之首的眼中，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牵动到他的情绪。

哪怕大宗师就站在他的身侧，随时都可出手要他性命，曹随依旧毫不在意。

“起来吧。”

许久之后，远处池塘边上，终于传来了那位白衣女子嚅嚅喏喏的绵软之声。

姜乔轻轻拍来拍陈念久的后背，极具母性柔态的双眼中，再次深深凝望着自己的孩子一眼。

她能够感知的到，这刚刚得了“本命物”认主的儿子，虽然已经成就货真价实的“炼化本命物”的墟宫境界，可由此带来的沉重负荷，却无疑给他本就支离破碎、随时处于崩溃边缘的体魄，更添了几分雪上加霜。

故而，当他发出那最后一声“娘亲”的呼唤后，身体处于自我保护下，已然让他的意识，彻底泯灭了。

但即便如此，陈念久的双臂依旧紧紧地抱住她，哪怕昏死过去，手掌也在轻轻抓住她的衣衫。似乎生怕这个娘亲，再如十年前那般，永远离他而去。

姜乔轻轻叹息一声，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脑袋，指腹贴在他的头顶，轻轻点了点，一如当年，嘴中微微哼唱着哄孩子入睡的小调。直到确认他的身体完全放松，这才轻轻拭去陈念久眼睫上犹自挂着的泪珠花儿。

“儿子，乖乖睡吧。”姜乔俯下身，半边脸在陈念久的耳后轻轻蹭了蹭，将他缓缓放在地上，柔声道，“接下来的事情，娘亲会替你做好的。”

取过脚下那柄镌刻着“念久”两个梅花篆字的木剑，姜乔缓缓吐出一口气，以魂魄之躯，徐徐递出一缕真气，将自己孩子身下的湿透地面烘干，生怕他在睡梦中着了凉。

而后。

这一袭白衣。

这一位昔日巅峰时位列上五境的女子剑仙。

她手持木剑，一步步朝向广场中央走去。

“陈庆之要你所传何话？”姜乔轻声道。

她的声音依旧温软，可也不知为何，偏偏正是这样一句柔和的言语，却教立在这座广场上的所有人，尤其是出身北凉王府的客卿、三府、六司、七处、千百护卫，如临大敌。

曹随缓缓站起身来，沉声说道：“王爷说：及冠之事，得谢、范二人通禀，本王业已知悉……然九子陈念久，终是本王之子，他若欲要脱离北凉王府，与陈氏一族斩断血脉牵连，按理来说，本王不好强人所难。然，此事牵连甚广，且圣主已递下赐婚诏书，故而，此事本王不允，如九子依旧坚持，便来云剑关与本王当面相告！”

果然如此！

听到这曹随转告之言，宋长镜等人似乎早已猜到。

天子赐婚诏书已然席卷海内，甚至定安公主姬霓裳，也已莅临北凉。故而这北凉王府与皇家联姻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再难更改了。

若不然，便等同于亲手打了整个皇室与圣主的耳光。

如今边关战事虽然稍有缓和，但说不准何时便会爆发第二场争端，故而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北凉时局的安稳。

而联姻，便是能够确保这种安稳可长久下去的手段。

但假若陈家九公子当真自愿脱离家族，那么联姻便成了笑话，自然也就没了意义。

基于此，北凉王如何能够同意？

想到这，宋长镜紧绷的心神，不由得一松。

对他而言，北凉四州之地的“长治久安”，才是重中之重。与此相比，其他的一切事情，都可暂且搁置一边。

这一点，北凉王拎得清，他自然也深知其中利害。

只是下一刻，当那位手提木剑的白衣女子，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说出口时，却又瞬间将宋长镜的身心，直接打入了谷底。

“说完了？”

姜乔蹙起眉头，似乎颇为不耐地看了一眼曹随，平静道，“我的孩子想要做什么事情，何时须要轮到陈庆之来指手画脚了？”

曹随的面色，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他抬起头来，沉声问道：“这便是王妃的回答？”

姜乔道：“转告陈庆之，我儿子既然选择脱离陈家，那么他便会脱离陈家。陈庆之拦不住，便是姬轩辕来了，同样也拦不住。”

平静至极的言语声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宋长镜顿时心乱如麻，面露苦涩。

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眼前这位看似极好说话的白衣女子，那可是世间唯一的上五境女子剑仙。

这时，姜乔已经来到曹随的身前，站在了与大宗师韩恩并肩而立的位置上。

韩恩身躯微微颤抖，明明很想要立即转身与她说话，可偏偏身体，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完全僵硬住了。

“……师兄，我知道你心底的难处与苦楚。”姜乔轻轻呓语，用只有韩恩方才能够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当年父皇死在怒炎城，我知道那时的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愿他死在姬轩辕、陈庆之、裴旻的手上，所以才会选择对他出手。这些我都清楚，父皇也会理解你，我想那时的他，一定是欣慰的……所以，这些年来，师妹从未怪过你，你莫要再自责了。”

善解人意的姜乔，似乎很是熟稔这位多年不见的师兄的性子，她犹豫了片刻，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过了身。

韩恩身躯颤抖得愈发剧烈，但眼中，却突然掠过了一抹欢喜……以及，淡淡的失落。

欢喜的是，师妹似乎真的能够理解他；

失落的是，师妹只跟他说了这一句话。

韩恩张了张嘴，旋即低下头来。

双手拢袖的不聪叹息一声，这一对师兄妹啊……

“姜乔！”

先是亲眼目睹了那只以三魂七魄存在的白衣女子，竟在转瞬之间身躯骤然凝实；后又见陈庆之座下十三太保之一的曹随，大礼参拜于她，尊其一声“王妃”，萧绰的脸色早已经白的不成样子，圆睁的双眼中阴沉如水，只觉得此刻心底正有天大怒气无处宣泄。

她冷眼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一步步朝向自己走来，银牙紧咬，咯咯作响，“十年了，想不到你我今日，竟会以在如此局面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