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也有恐怖的地方，比如这个饭馆。

这是偏远的饭馆，可里面的人却都是江湖上的好手。

他们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

可是他们也讲信用和义气。

厨子道：“你既然杀了人，为什么不吃他们的血？”

公孙无常道：“你还是不明白。”

厨子道：“我明白什么？”

公孙无常道：“童子血是第一好的血，那些汉子们每天都走在刀尖之上，体内的血早就不乾净了。”

厨子道：“那...还有谁的血乾净？”

公孙无常道：“一个人只要从未受过伤，他体内的血一定是最好喝的。”

厨子道：“这世上从未有这种人。”

公孙无常道：“的确很少，甚至不可能。”

厨子道：“许东楼流过血吗？”

公孙无常道：“他流过血。”

厨子又道：“温城雪呢？”

公孙无常道：“他马上就流了。”

厨子问道：“你当真想杀他？”

公孙无常道：“想。”

厨子道：“你有把握？”

公孙无常道：“他有，我就有；他没有，我也有。”

厨子道：“其实你只想喝他的血。”

公孙无常道：“不错。”

厨子道：“可你杀他的那一刻，他的血就不纯净了。”

公孙无常道：“不纯净也没关系的。他从小练酒冰神功，体内的血早已澄澈。”

他很爱血，就像喝酒一样，每一个人的血都不同，有各自的优劣。

有品酒的人，也有品血的。

公孙无常就是。

厨子道：“酒冰神功？”

公孙无常脸色忽变，低声道：“八大神功之三。寒人心，冰人躯，刀锋冰锥，流血凌凝。”

他又道：“你听说过吕莫醉吗？”

厨子道：“曾经听过。”

公孙无常道：“就是他创造的酒冰神功。”

厨子冷冷道：“想必又是一个冷血的人。”

公孙无常却道：“并不是。他是江湖上最热的剑客，唯独最火热的身体，才能掌握最冷的冰。”

厨子道：“所以—温城雪其实是个热血的人？”

公孙无常摇头，道：“他还是冷血的人，而且有了酒冰神功，他身上便尽是严寒。”

酒冰神功，能在喝酒的时候让酒凝成冰，对于自己的兵器，同样可以这样做。

当今会它的只有温城雪一人，他已然达到了冰人合一的境界。

吕莫醉的酒冰神功，只将真气转化成了冰冷的真气，让人遇之难以动弹；现在的酒冰神功，却能让自己的对手进入严寒之中，无论身体什么部分。

厨子忽道：“但你也可以求着他喝血。”

公孙无常道：“求他？”

厨子点头道：“求他。”

公孙无常笑道：“我纵横江湖，从未求过别人。”

厨子道：“你之前就在求我。”

公孙无常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厨子道：“你根本不是来找我的。”

公孙无常道：“不错。”

话音刚落，厨子身上已激起一身冷汗。他紧盯着那个喝酒的老人。

老人完全没动过，甚至他的神经和肌肉，不曾有过一丝紧张。

三个人就坐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

老人只要紧张一次，就相当于把命交给了这三个人。

公孙无常笑道：“看来不动也很难啊。”

王不留行终于开口，道：“不动并不难，难的是在敌人周围不动。”

于双玉道：“公孙大哥，你能不动吗？”

公孙无常道：“我能，但现在不是不动的时机。”

王不留行慢慢道：“因为只要咱们动，就会死。”

于双玉问道：“死？”

王不留行点头，道：“就连我王不留行，恐怕也会把脑袋留下来。”

于双玉惊道：“比你还快？”

公孙无常道：“可是咱们正在动，绝不会死。”

于双玉道：“那—谁会死？”

另二人一齐道：“他！”

正是那个老人。

老人此刻还在吃酒，一言不发。

公孙无常没有一刀必胜的把握。

王不留行也没有，于双玉便更没有。

但他们心里都想着一件事：赌刀，赌他们这一刀能不能杀了老人。

掌握着刀柄，也握着自己的命。

公孙无常绝不是擅长先出招的，但他只能这样。

老人忽然开口，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公孙无常道：“杀一个人。”

老人道：“杀谁？”

公孙无常道：“杀你。”

老人道：“我只是个老人。”

公孙无常道：“我也只是个刽子手。”

老人道：“刽子手总要听一个人的话。”

公孙无常道：“我只听自己的话。”

老人笑道：“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来了！”

公孙无常道：“为什么？”

老人道：“你的刀，只适合在快死的时候拔出来，而你知道—老儿永远也不会出手。”

公孙无常阴沉下脸，道：“你不出手，我还是会杀你的。”

老人道：“可你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公孙无常道：“我想要什么？”

老人忽骂道：“老儿问的不是你，是那个女人。”

公孙无常立马闭嘴。他向来不听别人的话，除非这个人比自己厉害一百倍，甚至一千倍。

老人道：“于双玉，你们想要什么？”

于双玉也愣住了，她知道自己的目的。

她开口道：“你应该知道的。”

老人笑道：“老儿并不知道。”

于双玉道：“就是你全身上下，最厉害的那样事物。”

老人又笑，道：“哦？”

于双玉道：“另一个你。”

老人忽正色，沉声道：“我早把她烧了！”

于双玉道：“绝不可能，你就算自己死，也会留着它的！”

老人道：“可老儿已经死了。”

这句话说罢，他忽然站起身来，直直地躺倒下去，面门拍在地上，双臂贴紧，丝毫没有畏惧。

僵尸摔。

这是戏曲功夫里堪称第一难的动作，要求戏子们不能双手撑地，必须直面摔倒，如同一个僵尸。

它也是种武功，江湖上总流传着一个戏子的本事，就是化尸神功：它虽位列八大神功之末，但练习难度极大，大成者能如同一个死人般，永不说话、运动和吃喝。

唯独不动的人没有破绽，因为他们全身破绽。

但是对手不敢动，因为他们没有把握，不清楚眼前人的实力。

他们的不动是被动的，选择权一直都在不动的人手中。

老人的脸已然扭曲，却从未动过分毫。

公孙无常也不敢动了，正是因为他每动一次，所有破绽都被老人所知道。

老人在和一个人比拚。

这个人就是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也没有动，自始至终。

他的拳头藏在口袋里，一旦老人出手，他的拳头便会拔出。

而且是招式分明的拳，在袋里已然摆好形状。

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这种气味就像是在一片墓地。

老人道：“你们动手吧。”

公孙无常道：“我不。”

老人道：“为什么？”

公孙无常冷笑道：“因为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一个人习武，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让别人死。”

老人冷冷道：“绝非如此，习武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能活下去。”

公孙无常道：“那你杀过人吗？”

老人道：“杀过。”

公孙无常道：“所以你也不是只为自己活。”

老人道：“但老儿必须杀他们，不然死的就是我。”

公孙无常道：“现在如何？”

老人道：“老儿早就没有杀人的兴趣。”

公孙无常忽青筋暴起，仍强装镇定，道：“你还是不愿意交出剑谱？”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老儿为什么不杀人了？”

公孙无常道：“因为你老了。”

老人道：“老儿一出手，便会有小偷。”

公孙无常冷笑道：“小偷？”

老人道：“你应该知道的。”

公孙无常道：“我不知道。”

老人叹了口气，仍然躺在地上。

这一跳竟毫无征兆。

一个僵尸，竟然跳了起来，他的脚掌根本没有着地，却能将自己抬起来。

老人端坐在长凳上，就好似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公孙无常叹道：“我们只想要剑谱。”

老人道：“那套形影剑法，只有真正有情的人，才能学会。”

公孙无常道：“你已经这样说了半辈子。”

老人笑道：“可这五十年来，还只有老儿一人会。”

公孙无常道：“你不传给别人，自然只有你会。”

老人问道：“老儿为什么给你？”

公孙无常忽问道：“你想杀我吗？”

老人道：“不想。”

公孙无常道：“如果我夺走你所有事物，你会杀我吗？”

老人道：“会。”

公孙无常道：“用什么杀？”

老人道：“形影剑！”

公孙无常道：“取剑！”

老人道：“不用取了！”

公孙无常道：“哦？”

老人道：“形影剑，从不离开老儿形影。”话音未落，目光闪动，已然摸出一柄长剑。

这柄剑非常细，甚至一剑刺来根本察觉不到。但它致命的缺点就是太细，以至于一掌便能拍断。

剑是灰白色的，透过剑身，你只能看见老人的脸。

这柄剑是形影剑，而形影剑法，必须要用形影剑，才能发挥到极致。

形影剑法的恐怖之处，就在于用剑的是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互相为对方的影子，方能达到无影无形的境界。

这个老人就是创下形影剑法的戏子，绰号“皮影双剑”。

他之所以叫“双剑”，因为他的形影剑法需要两个人配合使用，而他的搭档正是一个人偶。

老人很瘦削，但绝不瘦弱。

他的眼神里还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杀人的光。

公孙无常笑道：“你终于肯拔剑了？”

老人道：“但老儿不用形影剑法，一样可以杀你。”

公孙无常道：“我会逼你用的。”

老人冷笑道：“老儿的人偶早就烧掉了，你这辈子都看不见她。”

公孙无常道：“人人都说你剑法如神，为何没人夸那个人偶？”

王不留行忽然道：“就是因为根本没有。”

公孙无常道：“不错。”

老人冷冷哼了一声，道：“你根本没见过。”

“过”字出口时，就是出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