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往事
作者:文火煮茶 | 分类: | 字数:4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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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贬斥
回到颍州后,郑安雅一得空就拉着郑悠儿聊天,有时候起兴了恨不得聊个通宵。身边的女官、侍卫几次劝她早些休息她都装作没听见,劝的次数多了她还恼。最后有聪明人请来房如梅出面,她才乖乖地躺下休息。
一日,郑安雅无意中问郑悠儿,她当时为什么一心想要嫁给林长晔。
郑悠儿思索良久,感慨道:“说来惭愧,我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只是觉得嫁一个好丈夫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刚好清源君特别符合我心目中‘好丈夫’的形象,就非他莫属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言难尽。”
“这就怪了,你在宫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身边走婚的、不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照理说你应该不在意婚姻才是啊,怎么偏偏对结婚一事那么执拗呢?”郑安雅很是不解。
郑悠儿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道:“也许是听多了民间故事吧,我又经常梦到他,便认定他是上天赐予的梦中情郎,非他不嫁。”
“民间故事?从哪儿听的?”郑安雅问。
郑悠儿笑道:“我要是说出来,您可不许生气。”
“我不生气,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肯定是你自己偷偷跑去茶肆里听先生说书。”郑安雅笑道。
郑悠儿笑道:“陛下明鉴,我的确去茶楼听书了,但不是我自己溜出去的,都是归嬷嬷带我去的。”
“归尺素?”
“是啊,我小时候和归嬷嬷睡嘛,她每天晚上都讲故事给我听。后来我大了,她经常趁您不在宫里的时候带我去听书,一开始只去茶楼和酒肆,后来街上开了一家专门听人说书唱曲的棚子,我们就经常去那里,听完了故事就顺道在街上买点好吃的回来。”
“都有些什么故事啊?”郑安雅很是好奇,她从来没去过这些地方。
“嗯……那可多了。比如田螺姑娘、天仙配、九尾狐、白蛇传……好多呢。”
“等等,怎么不是神就是鬼的?就没有人的故事?”郑安雅打趣道。
“有啊,”郑悠儿笑道,“比如有一位丞相的千金,名叫王宝钏。只因爱上了一个见义勇为的书生薛平贵,她不顾父亲阻拦,坚持下嫁家境贫寒的薛平贵为妻。他的父亲气不过,与她三击掌盟誓断绝关系,她就被赶出了家门。后来,薛平贵随军出征,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度十八年。直到薛平贵功成名就,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夫妻团聚,从此过着美满的生活。”
“这故事怎么听起来怪怪的?”郑安雅道。
郑悠儿见她皱起了眉头,知道她不喜欢这种故事,陪笑道:“这些都是人族流传的民间话本,有些已经口口相传几百年了,想来不合陛下的喜好。”
“这个薛平贵的结局如何?”郑安雅问。
“嗯……好像有不同的版本,有些版本说他当了大将军、裂土封侯,也有的干脆说他自立为王了。”
“呵呵,且不说都是男人建功立业、女人红袖添香那一套。即使按照人族的观念来看,王宝钏吃了十八年的苦,最后丈夫终于想起她了把她接走,要是当了王后倒还罢了。如果只是个侯爵,按照她从前的家世,嫁个侯爵似乎也不难。这十八年的苦吃得不值。”郑安雅笑道。
“可是他们很相爱啊,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吗?”郑悠儿问。
“相爱?是吗?”郑安雅的口气很是不屑,“我相信王宝钏是深爱着薛平贵的,不然不会为了他放弃丞相府的优渥生活。但是薛平贵有多爱她,我可没看出来,不然为什么把她扔在家里不管不问?他是上战场,又不是战死了。我自己打过仗我知道,就算一个国家每年都有战事,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脱不开身。将士们是需要修整的,只要不是倾举国之力的大战,前线将士驻守超过一年就会被换下来,不然容易引起他们的不满,甚至引发哗变。他薛平贵从军十八年,每年都有仗可打吗?就一点儿空都不得?再说,他是一夜之间平步青云当的大将军吗?军人都是靠军功一级一级往上升的,既然知道王宝钏生活困难,为什么他在做千户、裨将的时候不接济一下家里呢?非要当上了大将军才肯给妻子一个惊喜?”
郑悠儿不做声了,她可不想告诉郑安雅薛平贵还娶了沙陀国的代战公主,更不敢提有的版本中王宝钏才享了十八天的福就去世了的情节。要是说出来,难保郑安雅一气之下把这部书给禁了。
“你以后少听这些书,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郑安雅翻了个白眼。
郑悠儿笑道:“陛下,我已经好多年没听书了,这些都是小时候听的,像薛平贵与王宝钏的故事,说书的先生们反反复复地讲,所以我到现在还记得。”
郑安雅忽然心生疑窦,问道:“这些都是归尺素带你去听的?她爱听这些?”
郑悠儿道:“当然了,记得有那么几年您经常不在宫里,归嬷嬷几乎天天带我去,一回都不落下呢。有时候白天听不够,她就晚上回来给我讲。”
第10章 贬斥
“讲的也是这种故事?”
“呃……”郑悠儿仔细想了想,“差不多都是人族的故事,一男一女相爱,历经各种艰难险阻终成眷属,也有不成的。”
“是嘛。”郑安雅笑了笑,若有所思。
恰巧此时归尺素进来给她送大臣们的折子。郑安雅便打发走了郑悠儿,留下归尺素一人。
“尺素,你服侍朕多久了?”郑安雅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从您八百岁那年算起,已经快一千年了。”归尺素头皮一阵发麻,心里直打鼓。以她对西帝的了解,当她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说话的时候,多半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都那么久了?朕怎么不知道你有听书的爱好,还喜欢听民间情爱故事?”郑安雅扬起脸,目光直视着她。
归尺素迟疑了一瞬,笑道:“陛下恕罪,臣也就偶尔听听。”
“偶尔?你的偶尔就是悠儿从小到大的二十来年吧?”郑安雅的声音依然平和,只是多了几分冰冷。
归尺素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臣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郑安雅忽然大喝一声,吓得归尺素跪倒在地。
“好好好,你不明白是吧?那朕来提醒你:朕当初说过,悠儿是个可造之材,要好好培养。而你却整天给她灌输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让她一见了林长晔就迈不开腿,非要在他一棵树上吊死!朕一直觉得奇怪,明明悠儿是在朕的身边长大,教导她的都是神族,为什么她在婚姻大事上没有半分神族的样子,才和林长晔相处了几天就非他不嫁。原来是你一直在给她灌输这种东西!”
“陛下,您误会了。”归尺素道:“她喜欢听这种故事,臣就讲给她听,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喜欢?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还不是被你影响的?”郑安雅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脸来,道:“朕依然记得悠儿出嫁的当晚,朕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你给朕捏着肩膀。朕感慨了一句:‘悠儿怎么就嫁人了呢?’你是怎么说的?”
“我……”
“忘了是吧?你当时说:‘悠儿毕竟是人族,养不熟的。’”
“陛下,臣……臣……”归尺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始终没有说出“臣有罪”三个字。
郑安雅见她死不承认,更是火冒三丈,怒道:“你给我滚!现在就滚!郎中令你也别当了,往后一百年都别来见我!”
当天晚上,西帝罢免郎中令的消息就炸了锅。有一个人听到之后坐不住了,连夜闯宫要见西帝, 那便是归尺素的母亲归春晖。归春晖这些日子正好在颍州陪伴女儿,她虽然平日里不争不抢,但骨子里最是护犊子,一听说自己的女儿被罢了官,哪里还沉得住气?她仗着自己是郑安雅的保姆,便自以为比旁人多了几分脸面,见了郑安雅不免抱怨几句。而郑安雅这边女儿的气还没消呢,母亲又来闹事,真是碎了碟子又打碗——气上加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说几句便吵了起来。
归春晖道:“陛下,你只管捡不管养,你知道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少精力吗?我女儿白天伺候你,晚上伺候你捡回来的小丫头片子。就这样,你还要把这个小丫头片子养大了取代她!”
郑安雅道:“悠儿是凡人,归尺素生个孩子的功夫她一辈子就过去了。而她却处心积虑地把一个如此聪明的孩子养育成一个只知道养男人鼻息的东西。是归尺素毁了她的一生!”
“毁了吗?这些年,她贵为君夫人,吃的山珍海味,穿则披金戴银,动则车马相随,还有成群的仆役伺候她,这叫毁了?老妇虽孤陋寡闻,却也知道嫁与清源君为妻是多少女子的梦想,又有多少女子羡慕她的人生!”
“你竟然如此执迷不悟!”郑安雅怒道。
“尺素没有错,陛下无故罢免她,老妇不服!”归春晖也是一步不让。
但是,归春晖显然不为官太久了,在她的印象中,郑安雅依然是那个根基不稳、需要平衡各方势力的高昌王,殊不知短短几十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如今郑安雅大权在握,朝中重臣皆是她任命的,若是五姓女她还会给几分薄面,四小家族的人又怎能对她构成威胁?果然,听到她这句话后,郑安雅冷笑道:“哦?朕竟不知,官员无错便不能罢免,倒要你来教我?你以为你是谁?做了几年保姆就想反了天了?左右!叫牟清风来见朕!”
可怜的牟清风,睡得好好的又被叫起来。她一见归春晖梗着脖子跪在地上,而郑安雅余怒未消的样子,便知道出大事了。了解了一番前因后果之后,牟清风对郑安雅说:“陛下息怒,归尺素的行为虽然对郑悠儿造成了重大的影响,但是并不违反我国法律,故而不能依律对她加以处罚。”
归春晖一听,登时露出得意的表情,就差把“你能把我怎么样”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郑安雅看到她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问道:“归尺素违背了朕的旨意,怎么就无罪了?”
牟清风道:“您并未给她明确的旨意,命令她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因而无法定罪。”她见郑安雅面色越来越阴沉,赶紧补充一句:“不过,归春晖今日的行为触犯了不敬君主罪,当惩。”
“如何惩戒?”郑安雅问。
牟清风道:“若是人族,当受劓刑。神族不用劓刑,当杖责一百,再服城旦舂一年。”
“那就这样吧,把她带走。”郑安雅道。
归春晖刚听到自己要被打板子、修城墙还心存侥幸,以为西帝只是吓唬她一下,哪有君王对自己的保姆用重刑的,说出去岂不被人笑话?等到侍卫进来拖人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开始高声求饶:“陛下,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陛下,求求您看下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我服侍了您八百年,我女儿服侍您快一千年呐!一百板子能要我的命了呀!”
郑安雅对侍卫皱眉道:“你们几个没吃晚饭吗?赶紧拖走!”
“陛下饶命!不要!不要啊!”归春晖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嚎叫。
“且慢!”一道清冽的男音响起。
郑安雅起身行礼道:“阿达,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房如梅道:“你这里动静这么大,我过来看看。”
归春晖见了房如梅犹如见到救星一般,甩开侍卫飞扑过去,连声道:“太后救我,太后救我,陛下要打死我!”
“好了,事情我大概知晓了。归春晖,你早年照顾陛下劳苦功高不假,但终究君臣有别。不要说你区区一个保姆,即便是本宫,在陛下面前亦不能如此放肆。你记住,如今的高昌国只有一位君主,就是陛下。对君主不敬,即便她能原谅你,国法亦不能容你。你可听清了?”房如梅语气平稳,却掷地有声。
“老妇知错了,求陛下原谅老妇年老昏聩、口不择言。老妇……老妇这就滚得远远的,不让陛下烦心。”归春晖叩头道。
“陛下,念在归氏母女服侍您那么久的份上,能减则减吧。”房如梅道。
郑安雅转过脸来问牟清风:“能减刑吗?”
牟清风道:“如果陛下愿意,最多可以减半。”
“那就打她二十板子加城旦舂十个月,如何?归春晖虽然不经打,但舂米应该还舂得动。”郑安雅道。
牟清风道:“可以,臣这就去办。”随即,她挥挥手让属下带走了归春晖。
归春晖被行刑后,郑安雅一怒之下将以归尺素为首的归家人从宫里全部清理出去。四小家族得知这个消息后才明白“伴君如伴虎”不是一句空话。西帝竟能对服侍自己多年的人下手,足见其翻脸速度之快。她们人人自危,工作格外谨慎,生怕哪天一不小心触怒了西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