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往事
作者:文火煮茶 | 分类: | 字数:4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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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虢氏姐妹(二)
不出一个月,房如樨果然带着虢仲靓来了。郑安雅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四十岁上下,虽保养得当但身材瘦小、皮肤发黄、鼻梁低矮,按照高昌国的审美实在算不得漂亮。
行过礼后,郑安雅问她:“你可知道,寡人唤你来做什么吗?”
虢仲靓道:“武信君说,王上想让草民用经济之法对付孤竹国?”
“正是,你可有把握?”
“回王上,草民在来的路上想了一些,不过”虢仲靓顿了顿,看得出来,她有点紧张,“如果真的要对孤竹国下手,还需要仔细思量。”
“没关系,你先说来听听。”郑安雅笑了笑,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
虢仲靓清了清嗓子,道:“王上,以草民愚见,用经济之法灭一国,最有效的是用粮食。”
“粮食?”郑安雅问,“怎么用?”
虢仲靓道:“我们想个法子,让孤竹国人不种粮食。”
“啊?不种粮食?这怎么可能?不种粮他们吃什么?”郑安雅道。
房如樨笑着说:“王上莫急,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您先派一些日常事务给她吧,把她当普通丞相用。”
次日,高昌王颁布诏书,任命虢仲靓为左相,主管农、工、商三业,段知书改任右相,负责其余事务。
在虢仲靓看来,高昌国的确有不少需要改革的地方。第一项便是简化通关手续:高昌国境内有多条直道,商人们利用直道贩运货物十分迅速,但州郡之间仍与其他国家一样设有层层关卡。商人们每到一处都要准备报关凭证、排队登记、清点货物、缴纳直道维护的捐税。有些郡县人手不够,商人们甚至要排上几天几夜的队。这对商贩们,尤其是贩卖新鲜农产、果品的商贩尤为不利。“直道好走,关卡难过”是商贩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虢仲靓用“一证制”取代了原有的报关制,即商贩们在上直道时领取一张许可证,填写个人信息、出发地、目的地、货品名称、数量、随行人数和姓名、预缴捐税后,由出发地的关津验证后盖章。只要沿途不离开直道的范围,无论途径几个州郡,都不再盘查,只有当他们到了目的,离开直道时,才需要向当地的郡府或县衙报关,一次性做完登记入关、核对货物和缴纳捐税的工作,对已收的部分捐税多退少补。高昌国的直道沿线每隔五十里必设有一处官驿,至于私驿和食肆、茶铺则更多,商人们无需担心路上的食宿问题。此举大大节省了路上耗费的时间,博得了商人们的一致称赞。
第二项是明确商法以及触犯商法之后的惩罚。以往高昌国的法令虽有规定商人不得缺斤短两、不得以次充好、不得延迟交付。但缺斤短两容易判,以次充好鉴定起来十分麻烦,紧俏货品的延迟交付更是鲜有人管。虢仲靓命人给各主要商品的好坏制定了统一标准,同时也制定了触犯法令后的惩罚细则,使得市场风气为之一振。
第三项则是降低农业税:前两项工作得到推广后,工商两业得到了飞速发展,从工商业收缴的税也比从前多了三四成。虢仲靓趁机进谏:“农业乃立国之本,农人是整个国家最重要、数量最多、同时也是最辛苦的人,应当降低他们的生活负担。”郑安雅准了,于是农业税再降一成。
这三项举措一出,高昌国的商贸蓬勃发展,农民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国力蒸蒸日上,这是后话。
在虢仲靓继任左相后不久的某天,郑安雅前往她的府邸。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虢仲靓的能力非常满意,但见她近日似乎心事重重,孤竹国的事也没了下文,又隐隐感到不安。
国君亲临,相府上下自是诚惶诚恐。虢仲靓率领众人拱手伫立在府门前迎接,将她迎入正厅。郑安雅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身后的一名女子。此女与虢仲靓一样瘦小,无论是长相还是举止都有几分相似。她心下了然,问:“这位就是你姐姐吧?”
虢仲靓道:“回王上,正是家姐,名叫孟馨。”虢孟馨便上前与她磕头行礼。
此时厅内除了郑安雅和两个随从之外,只有虢氏姐妹,其他人都在外头听候差遣。郑安雅见四下没有外人,又见虢孟馨两眼泛红、笑容勉强,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虢孟馨仍未起身,听到国君这样问,又伏地连连叩头道:“王上恕罪,王上恕罪!”
虢仲靓也行礼道:“有劳王上挂怀,是臣的家事。”
“家事?”郑安雅道:“寡人知道你姊妹二人相依为命多年,你姐姐的事就是你的事。不妨说给寡人听听,有什么事能让虢相为难的?”
听到这一句,虢孟馨瞬间落泪。虢仲靓见她泣不成声、口不能言,只好替她说:“家姐原本嫁于芈氏,婚后连生二女,又大病一场。夫家眼看她生不出儿子,就开始嫌弃她,还盘算着要给她丈夫纳妾。不巧的是,家父又去世了,臣接管家业后,将家产一分为三,一份给了姑姑,另一份给了姐姐。姐姐和姑姑得到家产后并不与我分家,只取分红,仍将绸缎庄交给我经营,这个王上您是知道的。”
第31章 虢氏姐妹(二)
“嗯,寡人听说过。”郑安雅道。
“那芈家也是以经商为业,做的是药材生意,与我家本不相干。但他们听说姐姐得了一大笔遗产之后,就打起了歪主意。”
“那时他们突然对我好了起来,公公婆婆每天都和颜悦色的,叫我不要太难过,有他们在,没有人能欺负我。丈夫也不寻花问柳了,每日对我嘘寒问暖,也不提纳妾的事。”虢孟馨接着说道:“那时候的我真是太天真了,只当他们真的可怜我没了父亲。哪里知道他们暗地里联系好了买家,要从我手里低价买了绸缎庄的股份,他们好拿了钱去采买参茸。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财产,怎么能让他们占了去?更何况,那个买家还是我们的对家!”
见虢孟馨激动起来,虢仲靓忙上前扶住她,替她擦拭眼泪,又接着对郑安雅说:“姐姐说什么也不肯卖,他们渐渐没了耐心,把姐姐了关起来,不给她送吃食,想活活饿死她,再对外宣称她是因为父亲去世伤心过度而死的,这样姐姐的遗产就理所当然的到他们手里了。幸好,被姐姐的一个陪嫁丫鬟听到了,冒死将姐姐放了出来。我和她一起带上房产地契住进了姑姑家里,这才躲过一劫。”
“好歹毒的人!”郑安雅忍不住叹道。
“芈家人见计划泡了汤,气得直跳脚,但碍于姑父的面子不能继续加害姐姐,就派一个家丁送上一纸休书,把姐姐休了。”
“休了?休了是什么意思?”郑安雅问。
“就是结束夫妇关系,但与神族的和离不同,被休的女人通常被认为犯了重大过错,在从前的南越国,这是一个女人莫大的耻辱。”虢仲靓道。
“如此说来,你和芈家再无瓜葛了?那你现在这是?”
“我还有两个女儿……”才说了几个字,虢孟馨又流泪不止。
“姐姐的大女儿才两岁多,小女儿还不到半岁,都被他们留在了芈家,说什么也不让带走。过了不到一年,他又娶了新媳妇。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六月的日头,晚娘的拳头’,意思是说继母打孩子像六月的日头那样毒。那两个孩子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投胎到了他们家里。听说她们每日的饭菜都是别人吃剩下的,就这样还不让吃饱。大冬天的叫她们去河边洗衣服,洗得手上长满冻疮,但凡手脚慢一点就是一顿毒打。”
“九年前,桂林郡新到任了一位姓虞的郡守。芈家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与他搭上了线。为了巴结这位虞郡守,他那个后妻竟然……她竟然……”虢孟馨再度失声。
虢仲靓无奈地接过话:“她找来人牙子,以主母的身份随便编了个理由,把姐姐的两个女儿当做奴婢一起卖给虞郡守做妾室。还说,她们两个本来就是贱婢,做虞郡守的小妾算抬举她们了。要知道,那个虞郡守的年纪都快赶上两个孩子的祖父了!”
“那时候我大女儿十六岁,小女儿才十四岁啊,连癸水还都没来呢!这帮禽兽!”虢孟馨终于骂出了这一句,气得直喘。
“那这个虞郡守,他对你女儿不好?”郑安雅心道,那个虞匡正她有点印象,看上去一副君子作派,背地里却买了这么年轻的女子做妾室,果然人不可貌相!
“虞郡守没有对她们不好,但是他的大夫人十分善妒。这个恶毒的女人,她经常趁老爷不在故意为难我的孩子。早上给她请安,她就挑剔她们站姿不正,一罚跪就是半天,还让她们端着滚烫的脸盆伺候她洗脸,把手掌都烫红了,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最可怕的是,就在前些日子,她故意叫人弄坏了虞家一件祖传的宝贝,栽赃给我的小女儿。虞郡守知道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两个孩子一起关了起来,还不给饭吃……”
郑安雅没耐心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忍不住打断了她:“你想要回你的两个女儿?”
“我……不是……”刚才还口齿伶俐的虢孟馨一下子变得结巴起来。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大夫人好好对待她们,或者,如果郡守能休了大夫人那就更好了。善妒的女人本来就不配做夫人。”虢孟馨小心翼翼地说。
“这可不大好啊。”郑安雅皱眉道,“寡人能管朝堂上的事,但管不了官员家里的私事。如果是虞匡正有过错,寡人还能提醒一二。但如果只是大夫人厌恶她们,处处与她们过不去,那寡人也很为难啊。”
“连王上也没有办法吗?”
“你先别哭,好好说话行不行?”眼看虢孟馨又要哭,郑安雅更不耐烦了:“你说她们在虞家受欺负,但你又不想让她们回到你身边,那她们不还得继续受苦?寡人知道,你的两个孩子在生父和继母的操作下变成了贱籍,现在是虞匡正的私产。如果你只是个普通商贾,无论是要证明当年的买卖非法还是要虞匡正把孩子还给你,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你妹妹如今是左相了,虞匡正不过区区一个郡守,左相找他要人他还敢不放?寡人把话放在这儿,只要你愿意,她们就能回到你身边,如果你妹妹的话不管用,寡人亲自与他说。”
虢孟馨把眼泪硬生生地憋回去,说:“可她们已经是虞家的人了,怎么能回来呢?再说了,就算回来也到不了我这儿。”
“什么意思?”郑安雅不解地望向虢仲靓。
虢仲靓道:“王上,可否让姐姐先退下,容臣慢慢与您说?”
“行。”郑安雅心想:我也不乐意听这家伙絮叨。
虢孟馨走后,虢仲靓叹了口气,说:“王上恕罪,桂林郡与京畿郡、河西郡风俗差别太大,人们的观念也是如此。在我们那里,女人是不能独立于世间的。她们必须依附于家族,或者准确地说,是某个男人。”
见郑安雅还是不解,她继续说:“‘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所谓的‘三从’。姐姐的两个女儿虽然不是自愿嫁给虞匡正,但在桂林人看来,她们这辈子就是虞匡正的人了。只要虞家不放手,她们就得一辈子老死在那里。”
“那如果虞匡正愿意放了她们呢?”
“‘在家从父’,就算虞匡正放了她们,她们也必须回到芈家,而不是虢家。”
“啊?只能回到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家里去?”郑安雅问。
“是的,谁叫她们姓芈呢。”虢仲靓低头叹息。
“姓芈?如果她们不姓芈呢?”郑安雅忽然笑了。
“还能不姓芈吗?”虢仲靓不解地问。
“不懂了吧?”郑安雅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如今你们都是高昌国人,就要遵守高昌国的法令。高昌国的户主不一定非得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如果你或者你姐姐做了户主,你姐姐的女儿们可以改姓虢,变成你的家人。”
“只是她们早就失身于虞匡正……”
“哎,你们呐……”郑安雅忍不住叹道,“就是观念转不过来。什么叫失身?人活着,身体就在那里,怎么就失了?与男子交合又不会少一块肉,如果这就叫失身,那缺胳膊少腿又叫什么?国中那么多因为战争落下残疾的人还活不活了?”
“王上,桂林民风自古如此,我们也没有办法。”虢仲靓又犹豫起来。
“民风?哈哈哈……”郑安雅不禁笑出了声,“我来问你,何谓民风,什么是民?民就是一个个的人,他们的思想不是一成不变的。京畿郡都是神族暂且不论,你也看到了,如今的河西郡是什么模样?郡守是女人,郡尉也是女人,街上的店铺大多是女人开的,就连军营和捕快中也有不少女人。女人可以立足于各行各业,没有人在意她们有没有男人,有几个男人,更不会有人认为她们从属于某个男人,她们就是她们自己。看起来很舒适对不对?可有多少人还记得,七十年前,河西郡也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呢?比如卫尉卿郝胜男,你认识吧?当年她的祖母就一心想抱孙子,骂她是赔钱货。如今她自己也做祖母了,你觉得她会和她祖母一个想法吗?你相信我,再过七十年,甚至要不了七十年,桂林郡也会和河西郡一个样。”
郑安雅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万事起头难。可你是左相,又是曾经的首富,你不做移风易俗的第一人,谁来做呢?”
虢仲靓想了想,点点头:“王上说的是,我这就与姐姐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