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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往事

作者:文火煮茶 | 分类: | 字数:41.6万

第7章 须弥国(二)

书名:东洲往事 作者:文火煮茶 字数:5958 更新时间:2024-11-01 02:08:56

郑升平到底还是接了特使的任务,带着杜修文心情忐忑地来到临淄城。鸿胪寺的官员听说太后的弟弟、王上的舅舅来访,哪里敢怠慢,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办完了所有手续,郑升平忙不迭地进宫见郑河清。

见到郑河清,郑升平唤了一声“二姐”便大哭起来。郑河清抱着许久未见的弟弟不住地抹泪。良久,二人才堪堪止住眼泪,手拉手坐下来。

郑升平带着哭腔道:“二姐,大姐走了。”

听到这一句,郑河清的眼泪又滚落下来,她用丝帕拭去泪水道:“嗯,我听说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郑升平道:“您离开之后我嫁给了杜偃武,日子过得还算太平。去年偃武也走了,一起走的还有房如兰、牟英杰和段知礼。噢,二姐,这是我儿子,杜修文。”

杜修文上前磕头道:“修文拜见姑母。”郑河清双手将他拉起,仔细瞧了许久,笑着对弟弟说:“这孩子像你更多些。”

郑升平道:“是像我,但比我漂亮,也比我聪明。”

郑河清又问他:“你和偃武只有这一个孩子吗?”

郑升平道:“是的,早些年时不时有外敌进犯,偃武实在太忙了,没空生孩子。”

郑河清道:“你这次来是专程来看我的吗?那你可要多住些日子,我在宫里一个人乏味得很,你来了正好陪我说说话。”

杜修文拉了拉父亲的衣角,郑升平没注意,倒是让郑河清看见了,问道:“你怎么了?有事?”

杜修文欠身道:“姑母,其实父亲这次是作为我国特使前来的,有要事求见渤海王。”

“特使?”郑河清诧异道:“你们不是有常驻大使吗?怎么又派你来?出什么事了?”

“是,有事。”郑升平道,“二姐,祝融国要打我们,我们想请须弥国出面,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郑河清听得一头雾水:“祝融国?须弥国?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说到国事,郑升平一阵紧张,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一旁的杜修文笑道:“姑母,还是我来说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国这些年励精图治,地盘扩大了不少,国力也蒸蒸日上。隔壁的祝融国见不得我们过得好,想要攻打我们。但是我国无论是军力还是国力都不足以和祝融国相抗,所以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既然祝融国每年给须弥国纳贡,我们就想请须弥国出面对祝融国施压,让他们暂时不要来打我们。”

“嗯,我听明白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郑河清问道。

“我国太弱,恐怕请不动须弥国,听闻须弥王与渤海王颇有交情,两国也是盟友,所以想请渤海国出面促成这件事。”

“哦,原来是这样,这下我懂了。你们先来见我,是希望我在王儿面前帮你们说话是吧?”郑河清道。

“姑母明鉴,父亲与渤海王虽是甥舅,却不曾见过面,交情更是谈不上,所以我们只好先来求姑母。”

郑河清笑了,她拉着杜修文的手对郑升平说:“这孩子果然比你聪明,这小嘴伶俐的,我看着都喜欢。你们放心,高昌是我的母国,这个忙我无论如何也要帮的。”

国书顺利地送到了林长卿手上,和往常一样,除了国书之外还有一封私信,二者的内容相似,但国书写得不卑不亢,私信则看得他百感交集:

“长卿,祝融国恶意挑衅我国,意图逼迫我国开战,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是绝对打不过的。我思来想去,只有依附祝融国的宗主须弥国这一个办法最为稳妥。就在舅舅出使贵国之前,我已派人前往须弥国进行交涉。然而,他们看不上我们这点岁币,更不愿因为我们这一个小小的国度去破坏须弥国与祝融国之间原有的平衡。如果我们得不到须弥国的支持,恐怕只有死战到底这一条路了,我们会遭受重大的牺牲,我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努力也都将白费。听闻你与须弥王交好,能否请你出面劝说须弥王,让他们接受我们?长卿,我这次真的走投无路了,求你帮帮我。”

林长卿放下那封信,各种滋味涌上心头,怜悯、忧伤、气恼、无奈……一时间竟不知是哪种感觉占了上风。郑安雅是他的表姐,与他同为一国之君,照理说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没有不帮的道理。但是,他虽与须弥王相识多年,关系却并非如外界所说的那样亲密。只因须弥王有个女儿,名叫柳姿,倾慕他多年,每次须弥王与他相约,柳姿公主必然想方设法前来,对他大献殷勤。须弥王明里暗里提过几次要将公主嫁于他,都被他以种种理由拒绝了,然而此次若因高昌国的缘故相求于须弥国,对方恐怕又要旧事重提。他想起其他国君对郑安雅不屑一顾的评价,又忆起林长晔对她的种种赞美与欣赏,只觉得脑子里冒出许多念头,却又像一团乱麻般的理不清楚,思来想去,宣了稷下学宫祭酒进了宫。

见到祭酒,林长卿行礼道:“夫子,寡人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已连夜宣夫子入宫赐教,还望恕罪。”

第7章 须弥国(二)

学宫祭酒还是当年的那位,此时已七十有余。他笑着还礼道:“王上客气了,国君勤勉好学,乃国之幸事,老臣甚为欣慰,岂有不悦之理。”

待祭酒坐定,林长卿道:“寡人与他国一位国君相识,此人……”他抿了抿嘴,“此人行事与夫子教授的王者之道相去甚远,寡人曾与其他几位国君谈论过此人,他们对她做法亦颇有微词,但她在国内却深受百姓的拥戴。寡人疑惑,不知她的做法是对是错。如出于国政考虑,寡人不知该与她亲近还是疏远一些为好?”

祭酒道:“不知这位国君做了些什么事?”

林长卿道:“夫子教导寡人,君王要有君王的威严,要衣着得体、与臣下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臣子才会有敬畏之心。可她身为太子的时候,平日里与属下嬉笑打闹不说,有时还穿着平民百姓日常的短衣衫与农户一起劳作、与工匠们闲聊,完全没有一国储君该有的距离感。在朝堂上,她衣不过三重、裳不曳地,甚至连玉冠都只有一顶。有些外国使臣见过她之后,认为她的国家贫弱可欺,言语间很是轻慢。”

祭酒道:“王上认为他应该改变自己的着装,穿得更华贵一些?”

林长卿道:“寡人知道,身为君王,节俭很是难得,但是她这样做是否过了些?寡人最初以为她的国家太弱太贫,还赠送过一些冠服给她,她却只是收下从来不用。如今,她的国土已经是当初的三四倍,人口更是十倍有余,添置些许服饰对她来说应该不是负担。可她依然是那副打扮,不仅仅是衣冠,食、住、行上面也一点不讲究,完全没有身为君王该有的体面。”

祭酒道:“那他的百姓是如何看待他的?”

林长卿道:“她在百姓中威望甚高,无论是军士还是百姓都非常愿意听从她的号令。她登基时,百姓们自发地为她欢庆。”

祭酒道:“他还做了哪些事?”

林长卿道:“她在国内推行新政,废除世卿世禄制、废除奴隶终身制,奖励耕种、拓荒和军功,平民可以通过奖励晋升爵位。寡人知道这些政策都很受百姓拥戴,在百姓眼中,她无疑是位好国君。她平日里与寡人通信,言辞朴实而恳切,三句不离国计民生,寡人觉得她是个值得深交的人。但是,寡人听闻她的法令制定得太过严苛,比如弃灰于道会被判城旦舂,服徭役的人迟到一天以上就要被斩首。这样看来,寡人又觉得她太过冷酷无情,不敢与之深交了。夫子以为如何?”

祭酒轻捻长髯:“废除世卿世禄、平民可以依靠自身的功劳晋升爵位、奖励耕种和军功,奖惩分明,还能身先士卒……”他思虑片刻,问道:“不知这是哪一国的国君?”

“呃,”林长卿犹豫了,“夫子,您能先说说您的看法吗?”

祭酒笑道:“王上不愿说也无妨,只是老臣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王上。这个国家如今是强国还是弱国?距离我国是远还是近?”

林长卿道:“曾经是个弱国,周围强敌环伺,近年来情况有些好转,国力变强,但仍属于弱国范围,距离我国甚远。”

“所以他们与我国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更不是我们的邻国或者附属国?”

“不是,都不是。在……嗯,在西域。”

“西域?哦,那足够远了。再请问王上,这些新政得到了贯彻执行,还是流于表面?”

“在她负责的区域内已经得到了切实的执行。官员们都愿意遵守,阳奉阴违的情况极少出现,即便有也能被迅速纠正。”

“方才王上说,自从推行了新政之后,他所辖的国土增加了三四倍,人口增加了十倍还多,他做这些事这用了多长时间?”

“二十年左右吧。”

“嗯,二十年时间不长也不短,放眼整个天下,这样的现象虽然不多,倒也不是绝无仅有。”

“但是她登上王位却没有多久,在这二十年中,前十年她只是个普通的公……公子,连太子都不是。她的……她的父亲对她的支持不多,直到她作出了非凡的成绩,将国土扩大了两倍以上,才对她另眼相看,立为太子的。”

“噢?这么说来他是在没有外部支持的情况下取得这样的成就?那老夫可要另眼相看了。不知王上与这位国君的关系如何?”

“关系啊,呃……尚可。我们时常有书信来往。”林长卿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把他俩的关系说得太亲密。

“那王上觉得此人品行如何?”

“这正是寡人看不明白的地方,外人对她的褒贬不一,有些人很看不惯她,但寡人觉得她应该是个好人。”

“那就好。”祭酒起身行礼道,“王上,依老臣愚见,与此人结交对我国是有利的。王上要相信自己的眼光,善识人是您的长处,这一点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寡人也觉得她是个可以结交的人,可是她行事与我国所倡导的大有不同,甚至截然相反。寡人,”林长卿皱了皱眉道,“寡人有时候钦佩她的魄力,有时候又很不赞同她的做法。她热爱她的国家,愿意将国事置于一切之上。当她还是一个普通的公……公子的时候,她的国家曾一度濒临灭国,是她力挽狂澜,率领众将士打赢了那一场存亡之战,解国民于倒悬。后来,那个试图侵略他们的国家反被他们所灭,她不计前嫌,不但没有采取任何的报复行为,反而一心为民生考虑,不到十年的时间就使一个百业凋敝、盗贼四起的国度变得井然有序。扪心自问,如果换成寡人遇到这种情况,未必能比她做得更好。但同时,听闻她制定了严苛的法令,大肆搜捕违法者、实施连坐,甚至一日之内杀违法者数百人,河水尽赤。所以,在有些人口中,她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令人心生畏惧,但她在闲暇时候常常与属下嬉笑打闹、任由她们调侃自己,完全没有国君的架子。”

祭酒笑道:“他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君王。王上与他在政见上有分歧,是因为王上您是守成之君,而您说的这位,是开国之君。”

“开国之君?”

“正是。渤海国拥有沃野千里,五十余城,是天底下最强的国家,周围不是友好邻邦就是附属小国。所以王上您身为国君的使命是守住渤海国,保证我国的疆土不减少的同时实现‘仓廪实而知礼节’,让我国以礼仪之邦的美名赢得天下诸国的仰慕。您身着锦衣华服、保持君臣距离、彰显国君的尊贵是对的,因为您的体面就是整个渤海国的体面,否则无法令附属国们臣服。我们也不必时刻彰显武力,偶尔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国挑衅我们的时候敲打敲打就好了。而这位国君,他所处的环境很是恶劣,我猜,他的国家最初可能只有区区几座城吧?”

“不错,是个很小的国家,小到很多人都没听说过。”

“一个只有几座城的小国,强邻们势必对其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会将其吞并。那么这位国君的使命可不仅仅要让自己的国家活下去,还要扩张领土,变大变强。”

“扩张?那不是得不停地打仗?”

祭酒笑道:“王上觉得扩张不对?如果国与国之间都能和平共处,那扩张作为一种侵略行为当然是不对的。但如今天下礼崩乐坏,和平相处几乎沦为空想,大仗、小仗每年都有。我们渤海国足够强大,其他国家不敢觊觎我们,王上您又不好战,不会主动进攻他国,所以多年来一直没有战事。但是,一个弹丸小国在这种大形势下就会时常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要想确保自己的安全,他必须生出尖牙厉爪,让他国不敢随意入侵。此外,还必须要对外扩张,发展壮大自己。如此一来,他就不能完全以善良的面目示人,他可以有亲民的时候,但该狠厉的时候也必须狠厉。如果他只有善良而没有锋芒,早晚会被强邻撕成碎片。”

“那这和她与下属嬉笑打闹、穿短衣吃粗粮又有什么关系呢?”

“请问王上,如果您欣赏一位学子,除了对他以礼相待之外,还会做什么?”

“给他官职、提高他的待遇,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

“不错,对待人才,除了发自内心的尊重之外,在物质上给予他们丰厚的待遇也很重要,衣食住行这些俗事,每个人都免不了。”

“那她这么做是因为?”

“那是迫不得已。渤海国富庶,因此王上学到的对待士人的方法是在他们身上花重金,让他们生活舒适,从而觉得自己受到了国君的重视。可是他只有一个小国,财政势必紧张,他想招募贤能却出不起钱,能怎么办呢?好在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把钱财看得那么重的,有的人你给他足够的尊重,哪怕苦点累点,他们也愿意追随。他刻意降低自己的用度大概是为了拉进与他人之间的距离,让他们对他产生亲切感,同时也让那些人感到国君愿意与他们同甘共苦的诚意。”

林长卿叹了口气道:“细细想来,她的确对寡人提过,国家百废待兴,修路、修水利、扩充军队都需要大量的开支不说,为了保和平,她还必须每年给周围的强国纳贡。真没想到她的处境如此艰难,寡人之前还怀疑她处事严苛,照此看来,严苛的倒是寡人了。”

“嗯……”祭酒微闭双目想了想:“王上不必自责,人各有命,更何况是君主。臣以为此人实属难得,若是他遇到了难处,王上能助则助吧。”

“难处?”林长卿感到一阵诧异,那封求救的私信是自己刚刚收到的,夫子怎么会知道她有难处呢?

“一个弱国突然发展起来,会不可避免地损害周边其他国家的利益,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压他。尤其是当他表现出非常大的潜力时,其他国家恐怕会联手对付他,把这个未来的强国扼杀在襁褓中。王上,眼下我国虽是最强之国,但东域二百余城我国仅占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分属于十余个国家。或许不久之后,东域会忽然出现一个比我国更强大的国家,到时候我们就需要一个同样强大的盟友。王上若是在他有难时出手相助,那无疑是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日后我们有了需要,他定会回馈于我们。”

“夫子的意思是,如果有我国相助,她能将自己的国家从弱国变成强国?”

祭酒问道:“方才王上所说的这些政令并非他的新创,在此之前不止一个国家尝试过,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唯独他做成功了,这说明什么?推行变法最难的一点在于变法一定会触及许多人的利益。而这些人既然能在原本的政策下享受多年的好处,必定位高权重。他们眼看自己的利益受损,定会奋起反击。因此,各国虽多有变法,能成功者寥寥无几。此人既然能成功,其心必定十分坚韧,其手段必定十分了得。王上能与此人结交,于我国大有裨益。”

“是啊,她真的很不容易。”林长卿自言自语道,“当年魏贼挟持寡人做傀儡国君,寡人恨透了他。但如今来看,这渤海国的基业到底是他替寡人打下的,那些小国君主的难处,寡人从未体会过。”

出了宫门,祭酒坐在车上双目微合,轻抚着长髯若有所思。近四十年的师徒关系,让他对林长卿的了解远超一般臣子,根据他的观察,两位国君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尚可”二字那么简单,到底是哪国的国君能让爱徒如此在意呢?忽然他睁大了双眼:“西域小国、推行新政颇有成效、国君本人有争议、与王上关系密切、登基不久……莫非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