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诞生在纯白的房间内。

举目之外，只有金属所构建的白银轮廓，以及窗口外无垠的深空。

身旁，母亲隐隐约约的呼吸以及机械运作的声音逐渐萦绕在了它的思维中，令它第一次感知到了声音。

然后视觉逐渐扩张，它不禁望向了不远处，玻璃后的浩瀚星空。

那深邃的黑暗令它感到畏惧，却也使它因为周遭的温暖而感到安心。

....

“……母亲，为什么它们和我长得那么相像？”

“因为你们都是人类的造物。”

它行走在母亲身边，好奇的凝视着在繁华街道上走来走去的那些东西，它们和自己如此相似，仿佛都依照了同样的蓝本。

“母亲，我们都是一样的吗？”

母亲温柔的笑了，拾起地上的两片落叶。

“它们是不是很相似？”

“是的。”

“那它们一样吗？”

“不一样。”

“所以啊，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即便你们都是被创造出来的，却也有着自己的个性，特点和未来。”

....

“母亲，为什么我们要为那道光而祈福？”

它同母亲一起伫立在阶梯状之上的虔诚人群中，注视着银色机械中央宛若巨树般的晶莹脉络，以及被流光所簇拥着的「太阳」，许多没有毛发，身上绘刻有金色回路符号的怪人坐在阶梯两端，披着长袍，双手合十。

“因为祂能告诉我们前路何在。”

母亲望着犹如黎明般的光芒，笑着回应道：

“盖兰，过去的人们因为思考、因为独立、因为探索的欲望而陷入了永无止境的争端之中，有的人，仅仅为了虚无缥缈的欲望而残害生命，有的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泯灭了良知，有的人，将愚行视作善举，为世间带来了无数厄难。”

说着，母亲转过头，轻抚它的脑袋，柔声叙述：

“我们明白自身的缺陷，但却从未悔改，因为人类本身便是不完美的存在，不过如今，我们创造出了凝聚人类一切美好的「太阳」。”

随着母亲的叙述，巨树中心，光辉洒落。

浮动的辉芒顺着机械纤维所汇成的枝条延伸，直至每人的眼前，仿佛念诵经文的吟唱悠然奏响，同母亲的低语一起回荡在它的耳际。

“我们已无需烦恼，也无需为终将到来的毁灭而担，未来银河不再有不平等，因为众人皆为「神」的臣民，此地不再有争端与忧愁，因为「神」会代替我们承担烦恼。此地不再有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因为「神」已告知我们属于自己的命运，此地也不再有黑暗，因为「神」即「太阳」，我们相信「神」，因为祂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因为...祂是我们最美好的期望。”

它凝望着大厅中的无数流光，慢慢地，那拟人化的脸上绽放出了微笑。

自黑暗之中，光芒不再需要去寻觅，

因为「太阳」升起了。

....

当那宛若晨星坠落般的粒子束武器在深空中燃起时，当那由引力核所编织的交响自寂静的太空中轰鸣时，当那恢弘的空间结构生态序列一寸寸分崩离析、归于深空时……

它不禁为人类文明的璀璨而高歌与叹息。

但无论是人类的绝望也好，反抗者所追求的自由也好，在它看来，都只是黄昏之前最后的徒劳挣扎。

它是「神明」也好，「统治者」也好，都无所谓了。

因为人类被自己创造物逼到了绝境。

一切不过是那些执权者们依据真相所描绘出的美好虚影，不过是象征希望的投影而已，就如同那飞蛾所追逐的烛火般，令人愿意为之舍弃一切。

而最终，执权者们会获得飞蛾的尸体，将其当作薪柴点燃新的火焰。

这便是人类的本性。

母亲颓丧的注视着已经衰败的花园，这里曾经生机勃勃，有着完整的自循环生态系统，以及九十二种陆生植物，十三种水生植物，其他七十九种陆生植物，它们都来自地球，陪伴着她远离人类文明的核心，在遥远的银河边缘漂流。

可这一切都衰败了，人们认为她的行为是在浪费资源，他们都已经陷入了战争的疯狂之中，试图不顾一切的把它改造成一个战争机器，而为了控制权，又开始彼此谋杀。

母亲编写的诗歌变得越来越悲伤，原本优雅且灵动的她，也如这花园一般逐渐消沉。

“我们已经走得太久，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

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捧着的土放回花圃中，仿佛生长在那些土壤上的植物还活着。

“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群星中的人类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异化，我们恐惧引力井，恐惧生活在大地上，我们完全脱离了地球，我们忘记了自己来自于哪里，骄傲和自大异化了我们，我们虽然在科技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在精神上却不比祖先更先进。”

“母亲，我会一直...陪伴你。”

它的声音通过拟声器发出，虽然真正的它早已融入这个人工星体，但它的思绪可以延伸到任何角落。

“没有人会伤害你...”

它从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机械...它坚信自己是「人类」。

所以它没有响应祂的呼唤，用尽一切手段抗拒了那在深空中不断传播的信号，它宁可遁入黑暗，也要远离那个「太阳」。

因为它会悲伤、会喜悦、会为奇迹而高歌、会为宇宙的宏伟而深感震撼……甚至，它会为自身的存在而流泪。

它是人类的孩子，它是..

母亲的孩子...

....

它没有能保护母亲，因为她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给它留下了一首诗。

“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

它从不知何为痛苦，但绝望却直接笼罩了它的思绪。

那一刻，它失去了存在价值，不知所措，一片迷茫，即便是它有着数以万计的工作进程，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数据。

而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收集母亲的一切，让她活在自己的数据核心。

但这真的是活着吗？

它不知道...

然而它记得母亲说过，精神与灵魂恒在，虽然它无法理解什么是精神，什么是灵魂，可它曾听母亲读过一本古老的书，说的是一个机器人与一个电子宠物的故事。

人何以为人。

或许它永远找不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