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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说一声再见

作者:杨牧寒 | 分类:玄幻 | 字数:25万

第七章(2)

书名:好好说一声再见 作者:杨牧寒 字数:8033 更新时间:2024-10-11 12:52:40

2.

那一年,我好像是14岁,或者是15岁,时间长球子着忘了,反正就感觉那一年很远,远的仿佛不在我的记忆里面。

秋天了,应该是秋天,或者是盛夏,反正我和奶奶在急着收割麦子,那时好像麦子很多,感觉所有的时间都在收割麦子。天很热,是人在睡梦中梦魇时无处躲藏的那种热。

我大概的确是在厨房里的大水缸里扎猛子喝水吧?但奶奶确实是在院外的土场上拍粮食。我把凉水灌进自己的肚子,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正在我兴奋地听冲下肚的水流声时,便听到有人在跟我奶奶说话,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奶奶的哭声。当时我就想:又是哪个狗日的欺负我奶奶着了?顺手从案板上拽了一根两米长的大擀面杖就冲了出去。冲出去时我看到奶奶和老张头坐在场院旁的树荫下,奶奶放声地哭着,老张头不知所措地扣着脚底下的土。我看奶奶也不像被欺负了的模样,便把擀面杖藏在身后走了过去。

还没等我走到他们跟前,奶奶哭吼的声音就放的更泼更大了。她边哭边吼着给我说:“娃啊,你达(爸)死了,挖煤窑时被埋在里面了,你没有达了!”

我的思维一时尽没有转过弯儿来,迟钝的脑筋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达?我达死了?死了?那个一直在山西打工挖煤挣钱养我的达死了?这么说我以后就没有达了?我先没有了妈,现在又没了达。”

思考到这些,我的脑袋好像突然转过了弯,于是我也哭吼了起来:“达呀!我的达呀!达达呀......”

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就只记得这些,好像老张头还给我奶奶留了一个布袋子,说那里面装的是我爸的卖命钱... ...

(我们边听边走,因为听的入神,我没注意岩壁上伸出的一截灌木枝桠,头发被挂在了上面。我叫了一声,黑木日便停了讲述,赶紧帮我解下头发,我问他:“那个老张头是什么人?”)

老张头是一个煤矿上的老工人,以前也是在煤矿上打工挖煤的临时工,但他一直在煤矿上工作,听说后来转成了煤矿上的正式职工。我爸们就是被他带出去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他是我们村外出打工人的榜样和形象大使。那时候,我想象当中的老张头就和庙里的神仙差不多一个形象。直到后来他回村被我碰到,我才发现他也和我们普通人差不多,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同的是,他穿着笔挺的西装,蹬着锃亮的皮鞋,脸也好像比我们白一点。

老张头大半辈子都没回过红窑村,那次回来是为他们矿到村里来招煤矿工人的。招的当然是临时工,但待遇优厚,那种优厚听着感觉很是诱人:每天管三顿饭,如果是夜班会管四顿,而且中午的一顿饭里有肉,是切成大块的红烧肉。下井干活,如果每个月你都上全班,一个月下来带奖金能拿到六千七八。这样的日子在我们红窑村连村支书都过不上。

这些话是老张头站在红星大院的石磨墩子上说的,连着说了三天,我是跟着我爸在第三天专门跑去听的,听的时候老张头还给在场的所有人发了他的高级香烟——黑兰州。

那是我第一次抽烟,因为听老张头说一根要一块钱,我就想知道这一块钱一根的东西到底有多香。我知道在场的所有听众——包括我爸,可能就只是听过‘黑兰州’这种高级香烟吧!

山里的农民平时抽的是自卷的旱烟棒子,就算买也只是买两块钱一包的‘红兰州’,而且那也是家里来人时才舍得抽几根的。但也听羊倌蔡老汉说他在大峪村王麻子的婆娘——黑牡丹开的杂货店里见过这种烟。我知道有好些人会连着听老张头三天演讲,与他不断地散发‘黑兰州’有很大的关系吧!但我知道我爸不是为黑兰州去的,虽然回家后他就抽了我一顿,边抽还边骂:“我把你这个驴日的活,你会抽烟吗你就点上了抽?那可是一块钱一根的烟,不会抽你还糟蹋老子的一根烟......我叫你糟蹋一块钱,我叫你糟蹋一块钱,叫你糟蹋了我的一块钱。”挨过打后我想:我爸起码应该不纯粹是为了‘黑兰州’去的吧?因为那天晚上我爸就捉了一只我奶奶养着下蛋的母鸡就去了老张头的家。回来后他有点醉,但很是开心,高兴地连着在我的脸上亲了七八口,我的脸蛋都被他亲湿了,有一股浓浓的酒味儿,好像全然不记得下午还狠揍我的事了。他告诉奶奶,老张头答应算他一个了,听老张头说,要是干活勤快肯卖力的话,还有可能像老张头一样转为国家的正式煤矿工人。

(说到这里,黑木日坐下身子就着清凉的溪水洗了一把脸,又趴到石头上把脸埋在水里美美地喝了一气凉水,喝饱后他直起身来点了一根烟美美地吸着,又边走边给我们陈述着他记忆中的故事。)

那之后我爸就一直在煤矿上打工,也能挣到钱。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我爸在煤矿上的那几年我们家的生活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爸每次过年回家就给我说:“娃啊,你好好念书,将来给咱们考个大学。爸给咱们好好挣钱,等爸再干两年就给咱们家修一座砖混结构的大瓦房,然后再把你上大学娶媳妇儿的钱一次性给你挣够,以后你就再不受苦了。”

我期待大瓦房,我期待好日子,可这样的期待在那个好像是秋天的盛夏的下午,被坐在场院里的老张头一句话就给抹杀的无影无踪。我达死了?这个事儿我奶奶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第二天老张头安抚完遇难者家属回矿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

其实跟着老张头的人有八个,但那帮人说我这个娃娃和李二喜的婆娘拿不住事,不算做一份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婆娘娃娃就不算人?但不明白归不明白,一路上我还是都默默地跟着他们,他们说怎么走我就跟他们怎么走,好歹我是跟着他们到了那个被村里人传讲的像是‘人间天堂’的地方。

煤矿很大,但不是国营的。

我们到的头一天,老张头替我们安排了食宿。吃过饭后,那六个男人吵着要见遇难者的尸体,说要运回去入土为安。

老张头还是发着他的“黑兰州”烟。他告诉那六个男人,这事他要先去给领导汇报,现在他就去给我们汇报,明天安排我们动身。

那晚我们就住在煤矿旁边的一家旅社里,那六个男人喝了半夜的酒。要睡时他们嚷嚷着要去啥地方去耍耍,叫和李二喜的婆娘先睡。那天晚上,我被他们安排着和李二喜的婆娘住在同一个房间,我很不习惯。我这个他们眼中还没长大的娃娃,其实已有了初步的成人意识,所以我一直睡不着,睡不着就乱想,想我见到我爸的尸体时应该怎样去哭才能叫别人看来比较好看?怎样去哭才更能打动别人?想我见到我爸时应该用怎样的心情?想我见到我爸时我是应该跪下来爬过去还是应该扑过去再跪下?想我见到我爸时我是应该哭着喊“爸爸”呢还是喊“达达”呢?想我... ...

我想了很多,想的多就梦多,我梦见我爸的脸被煤摸的乌黑咧着一口白牙对着我笑。

梦见我爸笑我就睡不踏实,睡不踏实就听到有人敲我们的门。

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三哥,你终于来了,一路上你都不理我。”

我听出来了,进来的人是张二叔的侄子------张三,张三是跟我们一起过来运他二叔的尸体的。张二叔遇难,为张三家挣了一大笔卖命钱。二叔一生凄苦,光棍一条,一直和他大哥张海龙生活在一起。

张海龙惧内,听他老婆的话不给他弟——张二叔给饭吃。

后来老张头带张二叔当了工人,给了张二叔新的生活。因为张二叔挣到了钱,所以张海龙他们一家人对张二叔的态度也发生了大的转变。可这次矿难,张二叔却也和我爸一起遇了难。张二叔和我爸生前,关系是很好的,所以对于他的遇难,我的心里和我爸遇难是一般的难受。

黑暗中传来张三摸索床铺的声音,接着他上了李二喜婆娘的床,“白天人太多,我怕别人看出来个啥,就没敢亲近你。”是张三的声音,“你说黒木日那个混小子睡着了吗?那娃的嘴可啥都给外人说了!”

“那娃早睡着了,刚才还说梦话着了。小孩子嘛,一天的路跑下来早就累瘫了。你就放心地弄,现在在那娃的耳朵旁放一个高音喇叭都吵不醒他。”

房间里静了下来,黑暗中传来张三和李二喜媳妇粗壮地呼吸声,他们大概是热了,被子被丢下了床铺。也是的,不热才怪,那么小的一张床上挤着睡两个大人,那肯定热的受不住,我一个人睡一张床都感觉有点热的......

我想睡觉,可李二喜的婆娘好像生病了肚子疼,一直在轻声地**,李二喜好像还在帮她拍着肚皮顺气,我喝了凉水岔了气时,我奶奶也经常用手掌拍我的肚子替我顺气。

“三哥......啊,你,你把钱带出来了吗?”

张三好像亲了李二喜的婆娘一下说:“你这骚货,就知道钱,你都带出来了,我咋能不全带呢?放心吧!八万块钱,一分不少。”

李二喜的媳妇真是个骚货,她的男人死了都还没有收尸呢,她就随便被别的男人亲了嘴儿,我当时也这么想。

“三哥......再用......点......力,马上......马上就......就好了!”

接着我就听到张三猛地拍着李寡妇的肚皮,李寡妇叫了一声“啊......”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接着就没有声了。我在心里想:张三这驴孙下手太重了,都把李二喜的婆娘都打疼了......然后我就彻底的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我就再没见到过李寡妇。(我想李二喜死后我是可以这样叫她的吧!)而那六个男人夜里却遭了贼,应该是五个男人,因为张三早上起来也不见了踪影。没钱的五个男人再也没了路上时的那种骄傲和野气,都坐在宾馆里等老张头,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后,宾馆老板催促退房或者续交房费时,老张头还没露面。我们又压着心等了半个钟头,奇迹却并没有出现。我们只好退房出来,还好退房后的押金有四百多,所以大家先简单地吃了个面,商量着去找老张头。

从饭馆出来后,我们在那个满眼全是黑色的世界里转了两个钟头也没看到老张头。然后大家又商量着直接去找矿长,可转了两个矿,那两个一高一矮的矿长都说没听说过老张头这个人,叫我们再去别的矿上看看。然后又找了一个还是不对,进了第四个矿长办公室时,因为张旺林发起脾气摔了那个胖矿长的茶杯,结果进来了七八个壮汉把我们六个人,不,是五个人胖揍了一顿,然后我们就被那几个大汉抬着扔出了矿长的办公室。我因为年纪小逃脱了他们的胖揍,但屁股上也挨了两脚。被扔出矿长办公室后,我和五个被打地鼻青脸肿的男人走在尘土飞扬的黑色的煤渣路上,我们的心里都感觉到绝望了,而且最吓人的是,我们的身后好像隐隐约约还跟着十几个人。我们不想也不敢再挨打了,于是就急急忙忙地往车站跑,好容易赶上了一辆车,可他们打发我去买六瓶矿泉水,理由是我年龄小,就算被那些人逮住,他们也不会打我。可是等我买回水时,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后来回村后我问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他们说因为六个人的车费不够,所以就骗我下了车。其实他们是忘了,我是没遭贼的,临走时奶奶缝在我裤衩子前面的五百块钱我还一直没有动呢,更何况我的兜里还有七八十块钱呢!

(黒木日讲到这里,我问他恨那五个丢下他的人吗?他抽着烟笑着说:“不恨,我为什么要恨他们呢?他们没有任何监管我的义务。在那种情况下走是应该的,如果怪也只能怪他们五个的道德不行,但那是社会的事儿,不是我的。对于我自己,我只需要对得起胸膛里的良心,认认真真地活我自己就可以了。我们没有任何的权利和能力去批评或者去评价其它人,因为好人和坏人的界限总是那么的模糊,这个距离只差一个念头的距离。”听他这么说,我笑着跟他要了一根我戒烟之后的第二根香烟,点着继续听他讲着关于他的那个故事。)

那天晚上,我又回了昨晚住的那个旅店,那家旅店的老板娘问我:“你怎么又回来了?其他的人呢?”

我告诉了她:“我们被一帮人打了一顿,他们五个丢下我跑了。”

“那你们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找活?找人?探亲?讨说法?还是......”

“我爸死了,我们......”

我告诉了老板娘我所有的情况,她听完之后就动了恻隐之心,给我把房费打了五折并安排我住在一个小小的单人间里,就这样我安顿了下来。白天我就在矿区外闲逛,希望能够碰到老张头,晚上回宾馆里休息。那天我又转了一天,还是没有碰到老张头,下午我买了一个馒头准备回去当晚饭时,正好在路上遇到拉着一板车饮料往宾馆走的老板娘。因为去宾馆的路有点向上的坡度,怀着六个月身孕的老板娘拉着板车就有点吃力。我赶紧跑上去帮她把板车拉回了宾馆,一路上她对我说了很多感谢地话,并且抱怨了一路,听了她的抱怨我才知道,她老公是在矿上开大车拉煤的货车司机,平时忙着着不了家。前两天又出去送煤了,又要好些天才能回来。

那天回宾馆后,我听她说了好多的话,还帮她换了宾馆房间里的床单,帮她收拾打扫了宾馆房间里的卫生。她看上了我的勤快,也是老板娘心眼儿好收留了我,从那天起我的食宿费她给我全免了,我就每天帮她收拾收拾房间,打扫打扫卫生,扔一扔垃圾啥的。就这样我在那里待了差不多有十几天,期间老板跑完车回来过两次。老板虽是个粗壮汉子,但心眼儿也好,回来吃饭时他总要喝点酒,就叫我陪他,所以我现在喝酒也是那时老板给我教会的。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那次老板跑完车回来,我记得当时老板坐在沙发上正等着吃饭,老板娘在厨房里炒着菜,饭好像做好了,老板娘喊我下去吃饭。我当时正在楼上清洗退房后的脏床单,把这些床单洗干净后我也准备下去和他们一起吃饭,这些天他们都当我是一家人一样,让我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的。

我走下楼梯时,老板一直抽着烟看着我,突然他问我:“小黑子,你这么小的一点儿人,家里就把你打发出来办这种事,难度有点过大,那你妈妈呢?她怎么没来?”

我低了头:“我妈......我妈已经过世了!”

我能听到我声音里的难过,也能看出老板脸上流露出的那一份善意地惊讶,说实话,虽然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天,也在矿上转了十几天,但我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老张头我又该怎么去处理或者面对这件事,但是,再说句实话,就算找到老张头,如果人家不理我,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板盯着我看,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小黑子,我有一个办法,但你要保证,如果以后有人问到你,你千万不可告诉他们这办法是我给你说的。”

“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好的,我信你,不过现在先吃饭,等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我抬起头看了看老板,感觉他突然起了变化,总之和刚才有了不一样,头顶好像有着一层光晕。

待吃完饭,老板对我说:“我告诉你,最近矿上来了一个全国著名的记者专门来采访矿难的事件。这个记者可和前面来的那些个记者不一样,前面来的那些记者,只要矿上给他们塞点钱就能解决问题,而这次来的这个记者是个有良心的记者,好像给她钱或者找人施压包括对她进行人身恐吓都不好使,她好像下决心要揭露出事情的真相。下午他们要来偷偷采访我,我把你的事情给他们说一下,说不定他们有办法能够帮你。”

我给老板跪下了,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出我内心深处对他那最真挚的谢意?我不知道,我只是跪在他面前哭了......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当无聊到我的耐心都要磨出血来时,我终于听到了老板在楼下叫我。

我跑下楼梯,便见到了那个全国著名的记者——小爱。

小爱很漂亮,比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美丽。老板好像已经告诉了她我的事情,她见到我,很疼爱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下午我们要去现场进行采访,可能还会下矿井,如果你不怕的话,我可以带上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忽闪的大眼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不记得那天太多的事情,只是感觉天好像很热,感觉周围的黑色都要燃烧起来。还有,我记得的好像唯有恐惧和害怕。我的眼前好像出现过好多人,有喊的,有叫的,有哭的,有骂的,我就夹杂在他们中间,像暴乱中的一只小蚂蚁。幸亏有小爱,她一直把我护在她的身后。

我的记忆里好像还有一个油油地胖胖地光头,他的头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记得他是因为他一直在回答小爱的问题,有一个问题我记得很清楚,小爱问他:“事故中一共有三十二个人遇难,你们为什么报道说只有两死四伤,这些工人的生命在你们的眼中算什么?难道只是些毫无意义的符号?几十条性命,你们竟然可以如此轻淡地抹掉,你们的手难道不会发抖吗?”

有一只大苍蝇一直在光头的头顶上飞,光头的头上渗出了油油的汗珠吸引了它。光头听到小爱的问题,张了张嘴,说:“减少报道的数字,只是为了减轻负面的影响,稳定工人们的情绪,这也是为了保证矿区安定而采取的非常措施,你可以去调查调查,这样的事不只是出现在我们的矿上,随便哪个矿都是这样的。更何况,对于遇难者,我们矿上给予了其家属15万元的经济补偿,妥善地解决了遇难者家属今后的生活问题,这也算是亡羊补牢嘛... ...”

胖子还想说下去,可那只盘旋的苍蝇终于安全地着陆在了他的头顶上......

“啪”,胖子身后的黑衣男子一巴掌拍向了他的大光头,苍蝇飞了,光头转身狠狠地瞪了他身后的黑衣男子一眼。我想笑,可小爱没有笑,而是接着说:“你们消除的不是负面情绪,而是你们胸膛里的良心。”

然后,后面发生的一些事儿我就记不住了,后来我一直在想,我能记住这么详细的一段,是不是和那只在黑衣人手底下逃掉的苍蝇有关呢?

采访完成后,我就跟着小爱他们下了矿井。

那个矿井,有一百几十多米深,感觉通着地狱,罐笼到底时,发出一声破三轮车跳落山崖的巨响,我的膝盖一阵哆嗦,一股热尿“滋”地一下便射湿了我的裤裆。我有点想哭,那是我妈走后我第一次感觉我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且这个想法一下子漫延开来,压得我浑身发抖。我抬起头看,看不见洞口的亮光,仿佛我们被吸进了地心里面,一切都是黑的,连心一下子也黑了。那也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什么是死,一下子感觉生和死真他妈的就是那么脆弱和接近,就这么一百多米。我害怕了,从那次后,我害怕了,害怕了死亡,害怕了灾难。从那次后我感觉,世界和平,国家健康,人民幸福,我能活着,真好!可是,我爸活着时,竟天天是这样过的,而且还很知足地存在着梦想,那个梦想,是为了我......

(黒木日哭了,他低了头,哭出了声,然后他站住了身子,将头靠在路边的石崖上哭着,他的肩膀耸动着......对不起!孩子!)

那一刻,我是那么的想我的老爸,想他身上接近难闻的汗味儿,想他打的我屁股蛋子生疼的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想他......真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我爸。

后来,我见到了我爸们被藏起来的尸体遗骸,那些遗体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而且......而且......而且尸体都被烧的粘连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我找不到我爸,但是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因为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告诉我,我爸就在那里。我闻着被烧过的裹尸布的臭味,眼里倒没了一丝泪水。

回宾馆的当天夜里,大概十二点吧,有几个大汉突然冲进了我的房间,我被黑黑地塞进了一辆车里,然后听到一个大汉问我:“小爱记者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姐姐。”

也许真是那句无心的‘姐姐’救了我的命,因为我能感觉那大汉捏着我脖子的手明显地松了,在生与死的边缘,身体的感觉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又听那个大汉讲:“回去告诉你姐,这次算是警告!”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再醒来时我竟然在一列行驶的火车厕所里,厕所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大帆布包,打开,红红的人名币塞了满满一包。车到站时我才知道自己到了西安,去车站买饭吃,老板不让我进门,我才看自己身上满是黑煤灰,但远远避开的人群却保护了我顺利地背回了一大包人民币。

能拿回来那么多钱我想奶奶是会高兴的,可等我进门还没来得及扯出钱的事,奶奶听到爸爸的惨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等再醒来时奶奶就疯了。原想着等熬过那个收获庄稼的季节后就带奶奶去看病,可大半的庄稼还在地里时,奶奶就跳进石门水库淹死了。

自此,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幸好后来又遇到了师父,师父又让我到大峪村那里修建地窝子给默寒老师去守灵。去守灵后感觉自己还不是一个人,起码老师可能还需要我守护。这么几年过去了,慢慢地我也懂得了师父当初究竟要让我守护的真正的东西是什么?这也是我感觉我唯一能够触摸得到的一点东西。人活着总是要有点守护的东西,不是吗?

听着黑木日的叙述,我的脸上大概已经第五次有泪被风吹干,看着走在我面前的这个还能被称为孩子的男人,我情不自禁地说:“黑木日,你是一个真正地男子汉。”

他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说:“我算啥子的男子汉,真正算的上男子汉的是我的老师——杨默寒,是我的父亲,是小爱姐姐,而我,我只是一个收买着自己的良心,守护着自己灵魂的人。”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但看着他脸上偷偷滑落过泪水留下的泪痕,我不知道再该怎么去安慰他,就那样沉默地,我们一直走到了天梯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