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上)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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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6)
第41章 (6)
6
培特西公爵夫人不等最后一幕结束,就离开剧院回家。她一走进梳妆室,在苍白的长脸上扑上一些粉,擦匀,梳了梳头发,又吩咐仆人在大客厅里摆好茶。这时候,一辆辆马车陆续来到她那滨海大街的大住宅门口。客人们在宽敞的大门口下了车。看门的胖子每天早晨都在玻璃门外读报教诲过往行人,这时轻轻拉开大门,让来客从他身边进去。
主人和客人差不多同时走进大客厅:女主人新梳了头,脸上刚匀过粉,从一扇门进来;客人们从另一扇门进来。大客厅里的墙壁是暗色的,铺着柔软的地毯,灯光把桌子照得通亮,桌布白得耀眼,桌上摆着银茶炊和半透明的白瓷茶具。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脱掉手套。几个仆人悄没声儿地走来,帮助客人拉开椅子,大家就分两组坐下来:一组坐在女主人旁边,围着茶炊;另一组坐在客厅另一头,围着那位穿黑丝绒衣裳、生着两条弯弯黑眉毛的美丽的公使夫人。两组人的谈话开头照例总是游移不定,被招呼、寒暄、献茶所打断,仿佛在摸索话题。
“她作为一个演员真是出类拔萃,她一定研究过考尔巴哈[30]的造型,”一位外交家在公使夫人那一组中说,“你们可曾注意她是怎样倒下来的……”
“嗳,咱们别再谈尼尔生了!她没有什么新东西好谈了。”一位穿老式绸衣裳、没有眉毛、不戴假发而生着浅黄色头发的红脸胖太太说。这是米雅赫基公爵夫人,她以性格直爽、态度粗暴出名,因此绰号叫“可怕的娃娃”。米雅赫基公爵夫人坐在两组客人当中,同时倾听和介入两边的谈话。“今天我就听到有三个人谈到考尔巴哈,谈的都是同样的话,仿佛预先串通好了似的。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这样喜欢这句话。”
谈话被她这个意见打断,只得再想新的话题。
“您给我们说些什么好玩的事,但话可不要刻毒。”擅长闲谈的公使夫人对外交官说。那外交官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倒有点儿为难了,因为一般认为只有刻毒的话才好玩,”他笑眯眯地说。“不过我愿意试一试。您出个题目吧。关键全在于题目,有了题目,文章就好做了。我常常想,上个世纪的好口才,到今天也很难说出有趣的话来,因为一切有趣的话现在都已成为陈词滥调了……”
“这话也早就有人说过了。”公使夫人笑着打断他。
谈话开始得很文雅,但因为太文雅了,谈谈又谈不下去。于是不得不采用那种最可靠的办法:挖苦人。
“您没发现土施凯维奇有几分路易十五的风度吗?”他瞟了一眼那个站在桌旁的浅黄头发的年轻美男子说。
“可不是吗!他的趣味同这客厅是一致的,因此他经常到这儿来。”
这番话得到了人家的响应,因为他暗示的事在这个客厅里是不能直接说的。那就是土施凯维奇同女主人的关系。
茶炊和女主人周围的谈话,同样在三个无法避免的题目之间兜来兜去:最近的社会新闻、剧院和对人的挖苦,但最后也集中到说人家的坏话上。
“你们听说了吗,玛尔基谢娃——不是女儿,是母亲,给自己定做了一件鲜艳的玫瑰红衣服?”
“不会的!要不那真是太妙了!”
“我真弄不懂,像她这样聪明的人——她确实并不笨,——怎么不明白,她这样会被人家笑死的。”
人人都找些话来挖苦和嘲笑那个倒霉的玛尔基谢娃。于是谈话就像烧旺的篝火一样噼噼啪啪地谈开了。
培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是个和蔼可亲的胖子,热衷于收藏版画,知道妻子有客人,就在去俱乐部之前到客厅里来了一会儿。他踏着柔软的地毯,悄悄地走到米雅赫基公爵夫人跟前。
“您喜欢尼尔生吗?”他问。
“哎,怎么可以这样偷偷溜到人家跟前来?您真把我吓死了!”她回答。“请您别来同我谈什么歌剧了,您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是让我来迁就您,同您谈谈您的釉陶和版画吧。那么,您最近在旧货市场买到些什么宝贝呀?”
“您要看看吗?不过您在这方面是外行。”
“给我看看。我在那些……他们叫什么呀……那些银行家家里见识过了……他们有精美的版画。他们拿给我们看过了。”
“哦,您到舒茨堡家去过啦?”女主人在茶炊那边问道。
“去过,亲爱的。他们请我同丈夫一起去吃饭,还告诉我说,单是席上的调味沙司就花了一千卢布。”米雅赫基公爵夫人发觉大家都在听她,就高声说,“那沙司真是糟糕,绿茸茸的。我们也只好回请他们一次。我花了八十五戈比做了沙司,大家都吃得很满意。我可没本领做价值一千卢布的沙司!”
“她这人真是举世无双!”女主人说。
“真了不起!”另外有人说。
米雅赫基公爵夫人说话总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获得这种效果的秘诀就在于,她说话虽然常常像现在这样很不得体,但她所说的普通事多少总有点儿意思。在她所处的圈子里,这样的话往往会像最俏皮的话那样产生效果。米雅赫基公爵夫人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会有这样的效果,但她知道会有,并且加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