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了，天空洋洋洒洒飘下的雪花终于停了，寒风总算不那么萧瑟，洛阳城一片银装素裹上缀了星星点点的大红灯笼，鞭炮燃响后，在雪地里撒上一层喜庆的大红碎屑，就像红梅傲雪花开正盛，大街小巷传来孩子们欢快的嬉闹声。

烟花爆竹在上阳宫的天空，绽放出绚丽的光彩，耀眼夺目，照亮整个夜空，皇家一切礼仪如常进行，喜庆欢乐的辞旧迎新。

林府大门口的红灯笼兀自亮着，看上去昏暗又刺眼。按照府中往年惯例，杂役和仆婢们都遣假回家团圆去了，只留厨房掌厨的林嫂没有离开，她其实是离了林府便无处可去的可怜人；门口的灯笼是李敬芳带着林立一起挂上去的。

林立口中一直碎碎念叨，以前最怕三少爷回府就找李将军闹脾气，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如今三少爷不在，耳根是清净了不少，心里却空荡荡的，新年都过的没意思。

林立不停地想象着，…要是这时候三少爷能和李将军吵架斗气，那该多热闹，就想看着三少爷技不如人还要硬欺负人，李将军懒得搭理却无法逃避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好笑。

李敬芳耳边全是林立各种碎碎念，听的自己实在哭笑不得。

除夕夜的团圆饭，此刻并不团圆，饭厅餐桌上，林嫂做了一桌并不太丰盛的年夜饭，之后便回到自己房中，坐在灯下刺绣，绣她印象中花好月圆人团圆的样子。

饭厅餐桌上，林澈在中间位置落座，李敬芳和林立分别在左右两侧陪同入座，林澈默然端起酒壶将三人面前酒杯倒满，然后共同举杯。

“过了今夜，便是新年伊始，此时此刻，谢谢你二人在我老头子身边。”

三人仰头饮下杯中清酒，沉默着各自用饭，林澈看着眼前两位年轻人，心中甚是酸楚、苦涩，接着往杯中倒满清酒，李敬芳放下手中碗筷，拿走林澈面前的酒壶放在一旁。

“大人，今后如何，且待从长计议；自大人带卑职入府起，卑职立志势与大人共同进退。”

“老爷，小的也是，今后每一天，小的都会跟在老爷身边。”

林立正在往嘴里扒饭，急忙机灵的插嘴，林澈伸手够到一旁酒壶拎在手中，又往桌上酒杯里倒酒。

“我知道，自带你们进府起，在我心中，拿你们都当成我自己儿子一样看待，与景晖他们三兄弟一般无二，我相信你们品行正直，性情和善；只是未料到，在孩子们心中，老头子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忠君爱民护天下，却如此不近人情。”

李敬芳听着林澈说话，脑中浮现出往日种种，凉州故梦冷暖如何一去不回，走投无路时，林大人一个信任的眼神，让自己绝处逢生，将绝尘剑送给自己…李敬芳不由的心头陡然一酸，眼中湿润，双手端起酒杯举到面前，道：

“大人，卑职生来无家无依，多年军中岁月寒衣冷刃，落霞村散去，断了卑职的伤心梦，多谢您对卑职的信任、提携和照顾，大人，我敬你。”

李敬芳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林澈轻拍李敬芳肩膀，幽幽的开口道：

“敬芳，令尊李谦不希望你记住的东西，我也希望你忘掉，任重道远啊。”

李敬芳深深的点头回应，林立见状，随即毫不犹豫的端起自己酒杯举到面前，恭敬的向林澈敬酒。

“老爷，说实话，自打认识您，小的成为三少爷的玩伴，老爷委实没有拿我当外人，小的心中不胜感激；老爷，多谢你收留、教导，小的敬你。”

又是一杯清酒一饮而尽，三人此刻心中压抑都清楚为何，林澈却只字不提，或许是真的没有心情提起；李敬芳斟酌再三，看着林澈平静的说道：

“大人，三年时间并不漫长，景晖不是轻易屈服的人，卑职相信他能历练身心，平安归来。”

林澈转头看着李敬芳，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自顾自的斟满酒杯，漠然抬手送入口中。林立几次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话，李敬芳竟然轻而易举就说出口了，林立疑惑的挠了挠头，跟着憨笑。

“景晖自小聪明顽皮，心思多变，记得他才出生，众人围着逗他，他就会笑；方才一岁时开口学说话，第一声叫的竟然是爹爹；两岁多就敢跟他堂姐抢着骑木马…”

林澈喃喃自语，思绪细细回想又停顿片刻；忆起往昔岁月，林立兴奋不已，连忙插话：

“老爷，你还记得吗，大老爷家的堂小姐足足比少爷大三岁呢，竟被三少爷追的哭鼻子，想来真是好笑；只可惜后来堂小姐走失了，不然他俩可真会没完没了的打闹下去呢。”

林澈一番回想，点头苦笑，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再继续将酒杯添满，李敬芳从旁安静的听着看着，并不插话。

“景晖不到三岁，我入杏林学医，他母亲给他请了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十二岁时，我调离晋阳去长安任职，随后迁到洛阳，接着仕途遭遇风波入例竟门，出来后又被外放至湖州任职，再到后来景晧身故重回洛阳，这期间，景晖的人生，我参与的太少了；再见他时心中千言万语，他却对我这个父亲，连一句称呼都没有。他的聪慧睿智、纯良坚韧、品性正直、书生意气，我全都错过了…”

满满的遗憾，一杯清酒如何也承载不下，林澈索性端起酒杯，妄想将所有苦涩一饮而尽；李敬芳与林立从旁陪伴，并不劝阻，一杯接一杯的清酒倒进口中，细品其中五味杂陈。

良久之后，李敬芳端起酒壶将桌上酒杯添满，然后将酒壶放到距离稍远的一旁。

“大人，经历这场磨砺，对景晖而言，也许并非坏事，他会吃苦，但也一定会成长；自他来到府上，日日饮酒，夜夜宿醉，想必是愁怨断肠。卑职认为他并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我们不妨期待，希望他成长、脱变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李将军说的好！”

林立激动的拍桌而起，兴奋的端起酒杯倒进口中，然后再抓紧酒壶向杯中添满。

“我相信三少爷。”

林澈端起桌上酒杯举在手中，眼神诚挚真切的看着面前二人。

“借李将军吉言，让老头子心中踏实。”

李敬芳举起酒杯再不推辞，二人互敬之后，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林立见状，起身走到自己老爷身边，端起酒壶给二人酒杯中再次添满，然后捡起自己酒杯一并倒满。三杯清酒一同被高举手中，林澈向面前两位年轻人颔首致谢：

“盛世之下，酒需尽兴，生死尽兴。”

“大人，卑职信你，生死尽兴！”

“老爷、李将军，小的信你们，生死尽兴！”

三人一同畅饮，势要一醉方休，方能解忧；烈酒入口不断，心底却无限清醒，若是不醉，何来休止？

良久之后，李敬芳和林立扶着林澈离开饭厅去后院卧房休息，子时已经过了，新年的爆竹声再次响起，二人扶林澈躺在床榻上入睡后，帮他盖好被子，吹熄了房中烛火退到院中，然后默默地守在回廊上。

子时之后，厢房中厨娘林嫂屋里的灯火也已经熄灭，整座府宅陷入深深的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