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溟正在脑海中默默回想从昭应县尉处拿到的陇西舆图，就听见内室传来哭声，一开始还是压抑的低泣，很快便成了放声大哭，心中也不禁慨叹，于他而言，或许是一个建功立业的绝世良机，而于她们而言，却是天塌地陷的灭顶之灾。

不由忆起了昔日长安，煌煌赫赫，盛世风流，即便是他，身处其中，也不由得钦慕叹服。虽然对蛛丝马迹并非毫无所感，但这场浩劫来得如此快，却是始料未及。

但感慨也仅是一瞬而已，她们二人已经足够幸运。更何况，大齐的乱世也只是刚刚开始。

二人出来相见时已收拾停当，凌波除了微红的眼角，已看不出哭过的痕迹，只留眼尾一线红痕，为这张清水芙蓉面添上些许艳丽之色。

寒暄毕，小蛮端坐上座，开门见山地说道：“大单于所言，本宫自然认同。但我忝为大齐公主，食民膏血，安享富贵，当此国难之时，实是无法安睡。”她双目微红，神情恹恹，却仍是仪态端方，目光坚定，朗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大单于，本宫欲效法大齐开国平阳昭公主，聚拢关中子弟，策应勤王军。我与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既然她可以做到，我一定也可以。更何况，本宫相信，我关中子弟并非毫无一战之力，只是叛军来得太快而已。”

饶是素来处变不惊的凌波，此时也不禁惊讶，直至此刻方才真正意识到，小蛮长大了。

龙溟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努力藏起心中忐忑的少女，微微一笑，恭敬道：“公主为国为民，我等自当尽力。但此事必先谋定而后动。公主可知叛军为何得以一呼百应，乃至攻破长安？”小蛮年幼，又是久居宫中，很多事情他本不欲多言，但她既有如此志向，便不能单纯以孩童视之。

小蛮愣住，叛军来得太快，她同所有人一样始料未及，却不曾深思为何如此。

龙溟续道：“原因有三。其一，也是根本所在，便是吏治不清，赋重役苛，以至民失其田，流殍遍地，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王芝此人有几分才智，打着‘天补平均大将军’的名号，民之困于重敛者争归之，乃至数月之间，应者数万。于朝廷而言，他们是寇、是贼，于叛军而言，他们才是解民于倒悬的正义之师。”

小蛮蹙眉，颇有些将信将疑，目光转向凌波，却见她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凌波本姓韩，虽比不上那些世宦大族、煌赫高门，韩家在京畿也有几处庄园田产，以补父亲官场开销。到底在宫外生活了十几年，幼年丧母，又是家中长女，自是早早便接触了庶务。

每一年，庄上长工皆是有增无减，其来源多半是付不起赋税而被迫带着田地“投靠”大族的乡民，他们韩家自也不能免俗。当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收留这些走投无路的人，让他们免于饿死，给他们片瓦容身，也算善事一桩。却从未想过大齐之祸，皆始于此。

小蛮见凌波竟也认同，樱唇紧抿，沉默不言。

龙溟将她们二人的无声交流尽收眼底，继续说道：“其二，也是源自于此。今上曾多出政令以解流民之患，最盛者乃是募流民以充军。”他如此说已是为尊者讳，因为其余各项政令最终也只流于其表，并无多大实效，“而募兵者，以边境藩镇居多。养兵需重金，此一来盘剥更甚。更何况，此消彼长，以至主弱臣强，外重内轻。叛军初起事时，若应对得当，未必不能及时平定，然各地藩镇各有心思，最终让叛军坐大。”

小蛮心中难过，但仍是问道：“那其三呢？”

“其三乃是朝廷党争，相互倾轧，以致三万边军倒戈，潼关失守。当时叛军势大，危及潼关，圣上下旨召几名边将回京，命他们领手下边军随同左军马军将军率领的神策军固守潼关，未料神策军一战即散，左军马军将军逃回长安，一时群龙无首，推举一位名为姜世离之人为帅。此人来历，我暂且不知，只知此人率手下三万边军倒戈相向，且骁勇善战，为叛军履立功劳。”龙溟没有多说，但小蛮凌波见得最多的便是官场倾轧，若说前两个原因还有些如听说书，这一条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三人一时尽皆无言，各有思量。小蛮不免情绪低落，若龙溟所言非虚，关中子弟是友是敌都不好说了。一时又觉沮丧，连一个久居塞外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为何她身为大齐公主却一无所知？那么她的父皇呢？皇兄呢？

凌波见状，连忙安慰道：“公主勿要灰心，此前不知，不过当局者迷罢了。再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于人如此，于国亦然。且王芝此人，也非忠良。他起事之初，讨逆大将军曾许他一人以官职招安，他竟欣然应允，是其手下大将拼力反对才作罢。观其在长安所为，也绝非明君之相。如此之人，如何能将大齐托付？”

龙溟看向她，深邃的目光中含着一丝笑意：“凌波倒是消息灵通。”

凌波淡淡瞥他一眼，她到底是有家族的人，若是不能耳听八方，岂不白在宫中步步惊心？

龙溟自觉地终止了这场眉眼官司，忽然说道：“叛军人数众多，总要供养，长安粮秣再多也有尽时，劫掠在所难免。但二位有所不知，叛军所劫掠者，多是富户。”

小蛮蹙眉：“大单于的意思是，若是富户无以为继，便会危及平民？”

凌波心念一动，到底是多了解龙溟几分：“殿下之意是，公主不妨联合关中富户豪绅？”

龙溟眼中笑意更甚：“知我者，凌波也。这些年来，各地富户豪绅大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寇盗之难。他们不缺钱粮，又有人手，只是分散各处，固步自封，但若能联合起来，便是一股不小势力。公主乃皇室正统，由公主出面振臂一呼，恰是最为合适的。”

小蛮与凌波对视一眼，都觉可行，可……“本宫毕竟是女子，又年幼，他们会不会欺我不是男儿？”小蛮蹙眉，忽然灵机一动，拊掌笑道，“有了，我可以用太子皇兄的旗号，想来皇兄知晓，也不会责怪才对。”

事情大抵议定，此后细节按下不表。

于龙溟而言，里应外合夺回潼关方为要务，留下五百精兵于小蛮，并一部分人马守卫昭应县并备以随时接应，便率大部奔潼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