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纺织厂的办公室里，几个管理人员围着一张办公桌站着，一个个都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样子。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穿着蓝色官服，戴红顶帽的人，强压着怒气环视着众人。他哼了一声，将手中的报纸甩在桌上。

“都知道了？”官员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发言。

官员瞪着他们，半晌后起身，在办公室中来回踱步，最后停在一个人面前，指着他，大声问道：“账本呢，都放哪儿呢？”

那人急忙到一张办公桌前，在一大摞文件中慌乱地翻找着，最后拽出几本，说：“这些是这两个月的。”

官员接过，随手翻了两页，就扔在桌上。“检查过了吗，账本有没有丢的？”

众人连忙摇头。

“没丢……”官员喃喃自语道，“那应该是……”

他继续问道：“门有没有被撬过？”

“没有。”

官员托着下巴，思索片刻，走到角落的那个铁柜子前，问道：“那这个呢？”

一个人走过来查看，锁眼处的确有撬压和划痕。他对官员点头，说道：“柜子被撬过。”

“打开看看。”

另一人拿了钥匙，开了柜子，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里面可放着些银票。

官员反而平静下来，嘴上甚至挂了一抹微笑。

这是他们夜探松江纺织厂后的第三天，鹿镇带着一份报纸，照例在晚上进了康乐酒馆。令鹿镇没想到的是，报纸的效率还挺高，这么快就将纺织厂的假账问题曝光了。

酒馆里还是有很多人，大多数人都没在喝酒，而是在议论关于假账的事情。一些识字的工人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事，而其他工人也通过道听途说的方式获知了这条新闻。他们正在互相交流，有的认为自己的工资也肯定给贪掉了，有的人则在骂着老板。

鹿镇仍然坐到了柜台前熟悉的座位上，一字一句地阅读起来。将那篇报道细细看完之后，鹿镇显得很满意，收好报纸放在一旁。

“那事上报了，”杜江坐在他身边，“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这样有什么用。他们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摆平这件事的，借此涨工资更是不可能的。所以，你这样做是为什么？”

“光是这么做当然不够，”鹿镇说道，“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契机，随后再登一篇关于提高工资的文章，我们再在协会里面对大家宣传宣传，等下一次发薪日，如果工资继续变少，大家就会更加群情激愤，协会就能将大家组织起来，一起反对工厂……”

“协会也没干过这么大的事啊。”杜江惊讶又担忧地说。

“迟早都会这样的。”鹿镇说道，“工资越来越少，大家肯定越来越不满意，跟工厂干仗也是早晚会发生的。大家的工资少了，协会互帮互助的模式迟早维系不下去，拖下去就名存实亡了，还不如早点发挥点作用，把大家组织起来，这样成功的可能还大些。”

“有点道理，”杜江仍在犹豫，“但是，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放心好了，”鹿镇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不是立马要做。我们至少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足够了。只要一切准备好，我们的胜算就很大。”

“那好吧，我会尽量配合你的。”杜江也放松了表情，“我相信你。”

“对了，那天申请帮助的，那个纺织厂的几个工人，怎么样了？”鹿镇问道。

“我想了办法，至少先垫上了。不过，还是不清楚接下来还会有多少人来求助呢。”

“你可真辛苦。”

杜江摆摆手，不过刚刚说话的时候，他都没有正面看鹿镇。

永丰柜坊从早上开始就人来人往，柜台前来交易的人络绎不绝。可以观察到的是，来这里的要么是穿着长褂的富户，要么是穿西装戴礼帽的外国人。此地在租界边缘，是朝廷专设的兑换点，可以实现银票和现金的兑换。

这里的陈设和传统的钱庄柜坊不大相同，而是结合了其和西方银行的特点做了设计，美其名曰“洋气”。从室外看上去，糊了白纸的木格门窗，门上的牌匾上用楷体写着“永丰柜坊”四个大字，这与寻常的柜坊并无两样。

而室内则有些不同。柜台一律一字排开，位于大门对面，并在上方用木头隔窗与大厅隔开，只留下供手、钱通过的空间。大厅也较传统柜坊宽敞。在窗边，设有两三排座椅，供等候的人休息。据说，西方的银行便是如此设计。

在柜坊门口，倚着两个巡警打扮的人。他们穿着英式的黑色制服，一人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吞云吐雾。他们的眼睛没有闲着，在柜坊门口的人流中搜寻着。最后，他们把视线定在了一个匆匆跑进柜坊的狸猫少年上。

少年进了柜坊，看见满大厅的人，和窗口前排着的长队，不禁皱了皱眉。他摸出两张银票，看了看，又塞回怀里。

这一瞬间的动作，被两个巡警捕捉到了。他们互相对了个眼色，便上前，一人一边，抓住了少年的肩膀。

少年惊了一下，看看两个巡警，定定心神，问道：“你们干什么？”

“我们在找偷工厂的小偷，”一个巡警说道，“跟我们走一趟。”

“跟我没关系，”少年说道，“放开。”

周围的人意识到事情不对，纷纷躲开，在三人周围绕成一个圈旁观着。

巡警的态度也很强硬，嚷道：“快点，跟我们走一趟！不然我们拖你去。”说罢，他们就开始拉扯着少年往外走。

少年很倔强地挣扎着，扭动着。终于，他挣脱了巡警的掌握，手脚并用地往门外跑。

巡警也很快追上了他，掏出警棍就往少年头上身上敲。一番殴打之后，少年昏了过去，被两个巡警拖走了。

到了租界的警局，那个官员已经等在那里。巡警从少年的怀里摸出了那两张揉皱了的银票，交给官员。官员笑了笑，将银票推了回去。巡警会意，一人一张，笑纳了。

少年仍然昏着。官员一挥手，巡警就把少年拖进了一间牢房，匡地一声锁上了牢门。

牢房内昏暗潮湿，没有床、没有桌子，地面上只是铺了一层稻草。黑暗中，一个人影蠕动着，坐起身来。他把一只手搭在了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使劲晃了晃。

少年慢慢地有了动作，缓缓睁开眼睛。他先是感到身上一阵酸痛，用手揉了一会儿，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原来是李成。

少年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间牢房，便问道：“你怎么也在这？”

“我……呃……我，”李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少年盯着他，看见了他脸颊上的淤青和嘴角的血迹，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你被他们抓住了，然后把我供出来了？”

李成又是一阵口吃，随后便承认了。

少年沉默了，喘着粗气，慢慢挪动到角落里，将脑袋埋在膝盖里，看也不看李成。

鹿镇在酒馆坐了一阵，却始终没有见到杜江现身。陈鸣也说自己并不清楚杜江的下落。虽然没有任何实证，但是鹿镇心中仍然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询问了两个食品厂的工人之后，鹿镇越发坚定了这层阴影。杜江早晨九点半的时候离开了工厂，之后就一直没回来，不知去向。

他想了想，余光瞟见了放在一旁的报纸，是今天的。他捡起来，翻看了两眼，目光停留在了一则声明上。它的发布者，正是松江纺织厂，内容大致是，否定关于其账目的曝光，并且表示，其办公室被盗，丢失银票若干。

虽然并未将曝光者与窃贼等同起来，但是也足以让读者产生遐想。鹿镇一时无法判断盗窃的真伪，但是联想到失去踪迹的杜江，直觉让他判断，盗窃确有其事，而且是杜江所为。

那么，那些钱呢？也许是给了李成和其他厂里的工人。

想到这里，鹿镇心里暗叫不好。杜江或许已经被抓走，并且，协会的事情多半也暴露了。鹿镇虽然信任杜江，认为他一定不会说出协会的事，但是难保其他人不会说出去。

要做最坏的打算了，他这样想到。

也许，行动得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