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鸣领着鹿镇，穿过工厂区曲折的小巷，在一片老旧的平房前停下了脚步。大部分的房子暗着，只有一两间有灯光，并且有人出入。两人来到其中一间前面，鹿镇抬眼看看招牌，康乐酒肆。看来，这是一间酒馆。

酒馆内部的空间比从外看要大许多。中间靠墙处放着一张半圆形的柜台，柜台后一个大叔在从后边的架子上取酒。而四周则是一些木桌和板凳，有些工人打扮的人在喝酒谈笑。

陈鸣径直走到柜台前，坐在了一把凳子上，对那个大叔道：“康叔，来一碗酒，然后再来点吃的吧。”言语间透露出对这里的熟悉。

鹿镇也坐到柜台前，看着康叔忙活着，将酒坛里的酒倒进一个陶碗中，递给陈鸣。“你会喝酒啊？”鹿镇问道。

“会啊，我来这儿不久就会了。”陈鸣喝下一口，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说道，“干了一天活，到这里放松放松，大家都是这么干的。酒嘛，刚开始我也不喜欢，但是能暖和暖和，还能顶点饱，挺有用的。”

鹿镇伸出手指，用爪尖的指甲蘸了一点碗里的酒，尝了一下。一种偏甜而浓烈的味道涌上舌尖，紧接着就是难以名状的辛辣感觉，只不过只是小小一滴，感受并不深切，而且转瞬即逝。但可以确信的是，鹿镇并不特别喜欢这种感觉。

陈鸣又仰起脖子喝了一口，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你的饭来咯，”他从康叔手中接过一碗面条，放在鹿镇面前，然后端下一碟豆子，就着酒吃起来。

“多少钱啊？”鹿镇问道。

陈鸣摆摆手，“不用了，就当交个朋友，我请了。”

鹿镇执意要给钱，陈鸣便没有多推辞，收下了一枚铜板。

“你不吃饭吗？”鹿镇问道。

陈鸣指指那一碟豆子，说道：“这个就够了。”

碟子里只有可怜的一点点豆子，鹿镇看看陈鸣瘦削单薄的身体，提出将自己的面条分给他一些。虽然那只是一碗近似于白面的汤面，但还是比没有强。

陈鸣笑笑，用筷子象征性地挑出几根面条放在碟子里，说道：“好了。吃吧，不用管我了。”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酒馆里的人缓慢增多，直至现在，酒馆里所有的座位已然全满，而客人们还在不断地进入。这些客人和他们差不多，都身着工装，显然是附近工厂方才下班的工人。陈鸣说的对，这里的确是工人们的好去处。

两人身边很快坐上了人。鹿镇吸溜着面条，用余光观察着身边的人。这个人大概四十来岁，留着规定男性人类必须蓄的长辫和“前额光”头型，盘在后脑上，显然从未精心打理，枯槁而又泛着油光。身上的工装破旧，并且和鹿镇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个工厂的人。肩部磨损严重，想必是从事重体力活的工种，比如搬运工。脚上蹬着一双黑布鞋，早已前后并裂，无法掩藏脚趾和脚跟了。

从任何方面来看，他的处境都十分不好。鹿镇又瞟向陈鸣，像是将其作为对照组。进厂来，他第一次比较细致地打量起这个少年来。他的短发粗硬，而且这种发型显然并不合法，却没有人追究过。黝黑的脸庞贴着一层灰，而其主人却并不在意。和自己同款式的工装，将其瘦小的身体牢牢罩住。彻底放弃烂鞋子的赤脚蒙着灰尘，脚底能看出一层老茧，显得非常厚实。比起旁边的中年工人，陈鸣拥有朝气，却同样缺乏良好的境况。

工厂好像一块死气沉沉的坟墓，而工人们如奋力重返人间的幽灵，在晚上穿越生死之门，获得一丝光明，然后在新一天的太阳升起之前，重回地下。正如此刻，这座酒馆就像是工业区的唯一生机，如孤岛般被包围在无尽的黑暗中。幽灵们在这小小的人间展现他们作为人的一面，享受着人应该有的轻松时刻，同时，也等待着次日继续接受地狱的拷打。

“小鸣，下工了？”一个稍大点的狸猫少年走过来，手肘撑着柜台，说道。

陈鸣点点头，说道：“你也喝点？”

狸猫少年也叫了一碗酒，背靠柜台站着。目光四下游离的时候，注意到了在埋头吃面的鹿镇。“那家伙，我好像没见过。”他指指鹿镇，问道。

“他是今天新来厂里的。叫他小黑就行。”陈鸣答道。

“小黑，哈哈。”狸猫笑道。他端着一碗酒，来到鹿镇身后，拍拍他的后背。

鹿镇回过头，看着这只灰色花纹的狸猫，有些疑惑。后者做了自我介绍，他叫杜江，是陈鸣的同乡朋友，在食品厂工作。在他叫鹿镇“小黑”的时候，鹿镇还迟疑了片刻，他还没有熟悉这个化名。

杜江站在两人之间，背靠着柜台，和两人搭着话。因为两人是故交，所以他们的话题自然就落在了鹿镇这个新朋友身上。

“对了，想加入我们的协会吗？”杜江问鹿镇。

“协会？什么协会？”鹿镇有些不解。

“就是我们工人一起组的，互帮互助的。”杜江说道，“我们这些人都是穷鬼，在出了什么难办的事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没办法解决，就可以大家互相帮忙，一起想办法，出钱出力，渡过难关。”

“听起来挺不错的，”鹿镇说道，“有点像工会。”

“工会是什么？”

“也是工人之间互相帮助的组织，也能在工人和资……老板之间发生如工资纠纷之类的事情的时候谈判和对抗。”鹿镇尽量简单地解释道。

杜江喝着酒，说道：“工资的事，我们虽然有时也会帮忙，但是不会和厂里发生过多的冲突。最多是请愿，实在不行就我们之间一人出一点，帮忙过一关算了。”

鹿镇点点头，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这样做的话，大家的处境都会变差吧。”

“本来就不是很好，也不在乎差一点还是差很多了。”杜江苦笑道。

“好，我也加入你们。”鹿镇答应了。加入这个工人组织，也许会对自己的任务有所帮助。“应该不需要有什么条件吧？”

“不需要，”杜江摇摇头，“只要是我们的工友就行，这一片工业区的都算。”

“协会现在有多少人？”

“大概五百多。我们经常在这里呆着，现在的话，这里大多数都是协会里的。”

杜江喝完最后一口酒，直起身来，朝人群高声道：“协会的工友们，看我这里。我们新来了一个成员，大家欢迎小黑！”

掌声在酒馆的各处响起，同时还有几声起哄。鹿镇站起身来，朝大家一抱拳，感谢他们的欢迎。有些活跃的人围了上来，开始加入三人的聊天。酒馆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活泛。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左右，酒馆的人群才完全散去。鹿镇、陈鸣和杜江三人结伴，在工业区的破路中穿行。今天晚上，鹿镇的加入，让陈鸣和杜江十分高兴，他们又多喝了两碗酒。而鹿镇也象征性地喝了小半碗，其后果就是，他现在有些意识恍惚，走路有些不稳。

在晕晕乎乎的感觉中，鹿镇跟着陈鸣回到了他家。喝了一口凉水之后，他清醒了一些，眼前的景象也不再发转。

正如陈鸣所说的那样，他的房子似乎只是有顶棚的大街。它位于一大片棚户区里，和这片区域的其他房子一样，它是用简易的木板随意组合而成的，就像一只小木匣。

房子里散落着一些杂物，角落摆着一张地铺，整体观感杂乱无章。也是，每天的工作已经足够难过了，实在难以让人分出身来打扫屋子。天花板也是木头搭的，而且存在一个很大的破洞。

“这个洞是我故意留出来的，不然房子里面看不见光，让人很不舒服。”陈鸣瞧见鹿镇在仰头看那个洞，解释道。

“下雨了怎么办？”

“这还有一块木板，爬到顶上挡住就行。”陈鸣从角落里拿出一块面积挺大的木板，晃了晃。

“今晚，就咱俩挤一挤吧。房子挺小的，过几天咱俩再做个床。”陈鸣嘻嘻地笑道。

鹿镇点点头，把手中的蓝色旧衣服和佩剑放在地铺旁边，脱衣准备睡觉。这一天的工作实在令人疲惫不堪。

穿着背心和短裤的两人爬到床上，盖好露出破洞的被子。陈鸣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但是鹿镇倒是很自在，让人不知到底谁是这里的主人。

“两个男孩子睡，感觉很怪啊。”陈鸣说道。

“没有吧。我觉得跟女孩子睡才尴尬吧。”鹿镇说道，“大不了，就把我真的当成一只猫，就没那么奇怪了吧。”鹿镇从小几乎就只和男性打过交道，除了几个儿时玩伴，对女孩子没有一点概念。

“也是。”陈鸣把双手枕在头下，把头偏向鹿镇。后者正在透过天花板上的破洞，凝望着深蓝的夜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是普通的工人而已，之前也只是农村的小孩。”鹿镇说道。

“可是你带着剑，还知道工会的事。”陈鸣说道，“我也是偶然听外国人说过外国的工会，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认识一个外国人，是他告诉我的。”鹿镇并不想透露过多的信息，因为那样也许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可能你不信任我吧，我能理解。你可能是个危险人物，但是，这也许就是我想跟你成为朋友的原因。”

鹿镇也转过头来，用琥珀色的眼瞳与陈鸣对视。陈鸣那棕色的眼睛比起鹿镇来说，要少许多心事，但却多了几分惆怅和茫然。

“说说你吧。”鹿镇收回目光，“你可以让我了解了解吗？”

“可以啊。”陈鸣坦率地陈述道。他和杜江是江苏的一个小村子里的，父母都早年去世。之前一直在村子里种地，但是前几年遭了水灾，杜江便带着陈鸣跑到了上海。杜江大陈鸣四岁，只不过因为兽人缓慢的生长模式而和鹿镇看起来差不多大。

“也就是说，杜大哥相当于我的哥哥。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鹿镇眨眨眼。他们两人的关系，将鹿镇带回了与哥哥鹿宁的记忆之中，那种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也有个哥哥，”鹿镇轻声说道，“但是，四年前，他因为一次事故去世了。”

“抱歉，提起了你的痛处。”陈鸣说道。

“没，”鹿镇说道，挤出一个微笑，“还是说你吧，以后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继续在厂里做工呗，”陈鸣说道，“我也不识字，什么也不懂，别的也干不了。只要——

“活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