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江南小镇的景象与北方质朴的村庄迥异。建筑的设计十分精致，许多白墙青瓦的民居错落有致，零落在贯穿小镇的水道两旁。水道上像是有数不清的桥，时不时就有一条小舟穿行于其下。

方才黄昏，天色暗淡下来，颇有将马致远的词曲中的情景复刻的意味。一条小舟缓缓通过水道上方最宽的一座桥，靠岸，停泊在码头上。说是码头，其实就是铺出来的，简简单单的一条狭窄石径，以阶梯和上方小街相连。

小街边是各式商铺和摊位，渐近晚饭时分，生意逐渐红火起来。刚从船上下来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兽人少年，悄然融入了晚间的烟火气中。

他们在一家馄饨摊前坐下，点了两碗，待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后，那兽人少年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就连碗里的面汤也一并消灭干净了。男人则吃得不徐不疾，并时刻注意不让汤汤水水沾湿自己的胡子。

“好吃。吃了一个月干馒头，总算有一顿好吃的饭了。”兽人少年看起来十分享受，仍在用舌头舔着嘴边的毛，不知是在回味，还是在理毛。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少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空碗，便说：“还没吃够？”

少年点点头，男人便招手又叫了一碗。

“太棒啦，谢谢师父！”他开心地说道，随后就又开始大快朵颐。

入夜后，这个小镇如普通的村镇一样，因具有日落而息的习惯，早早地沉睡了。旅店老板打着哈欠给他们带到了房间，便一脸倦容地趴在柜台，打起了呼噜。

师父照例很快睡下了，鹿镇虽然闭着眼睛，但是耳朵仍然竖起来，接收着来自旁边的睡眠信号。在再三确认师父已经睡着之后，他便动作灵活地悄悄下床，完全不用蹑手蹑脚，随意地走出了房门。

毕竟，这是猫族的优点，他们身体灵活，脚步轻盈，是天生的夜行者。

在这方面，鹿镇很有自信，人类不可能发觉他的行动，师父也不例外。

大摇大摆走过柜台，那个老板已经鼾声如雷，根本没有意识到，通向后院的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

后院里有一个马厩，应该是用来寄存客人的马匹的，不过现在空空如也。院子中间是一棵树，大约有十年光景的样子。鹿镇四下环顾，确认再无其他人在之后，从怀里掏出一本有些泛黄变旧的书，翻看着。

很快，他便合上书，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紧接着，他向前方飞快地打出一拳，收回后，又做出一个飞踢的动作。不久，就做完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动作。

完成一系列的动作之后，他又拿出那本书，对照着插图里的动作，晃动着手臂或是腿，订正刚才的一些小错误。

这一套动作，他已经练习了快半年。而这本书，则是意外得来。在一个给师父跑腿买东西的时候，他在一个旧书摊发现了这一本武术动作图解。经历一番砍价后，他顺利得到了它。

师父一直不让他练习武功，理由是，思想的学习还不够完整，如果学习了武功，就可能轻率地去寻仇，造成不必要的灾祸。这是师父怎么也不愿看到的。

他明白师父的苦心，但是仍然想学习一些武艺。他不想仅仅拥有思想，双管齐下，他认为是更加有助于达成目的的。

于是，他便照着书上的说明和图示，练习了半年。每一次都是趁着师父睡着，在夜晚悄悄练习，然后在疲倦中倒头就睡。半年来，他从未被师父发现过。

只不过，他感觉，一个人练独角戏，总是效果不足，且有些怪异。

他盯上了院子里那棵树。走到树前，伸出爪子摸了摸树干，粗粝，又有摩擦感，最重要的是，有坚实感，但又感觉不是坚不可摧。正适合当做练功的木桩使用。

当他的拳头第一次狠狠砸在树干上的时候，顿时，一阵又痛又麻的感觉从手指的位置席卷全身。他不禁用手搓揉起吃痛的地方，心想，力量和身体的承受力还需要锻炼。

他忍住疼痛，像是在折磨自己一般，用尽全力，打完了刚才的一套动作。

剧痛从身体的各个角落传来，那些猛烈碰撞到树干的部位处的血管，都在剧烈地怦怦直跳，完全是不钻破皮肤不罢休的架势。

他半蹲着，双手支撑着膝盖，连连喘着粗气。发痛的地方太多，他已经不愿去理会了。他现在的唯一念头是，我的训练还不够，连区区一个树干都能让我吃痛不已。

休整片刻，他又摆好架势，准备迎接新一轮的痛楚。

就在这时，后门处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声音不大，但在一个感官灵敏而又警惕的小动物听来，却如惊雷一样刺耳。

鹿镇回过头去，赫然看见，在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分明是师父伏尔加洛！

糟糕，被发现了！

他全身的毛发腾地一下炸起，尾巴也一下子竖起来。只听得一声：“你在干什么呢？”

他机械地转过身来，面对伏尔加洛，却说不出一句话。

“哈哈哈，你练了半年了。”师父在听完鹿镇的讲述之后忍不住笑了，“不过，我确实没发现。”

鹿镇缩在角落里，本来以为会被狠狠训斥一顿，然而结果却在意料之外。“师父，您不生我的气？”

“是有点的。”师父演戏般地板起脸，但很快就绷不住了，又换回了笑脸，“不过，看你练得挺辛苦的，就不骂你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怎么，打树打疼了？”

鹿镇倒是倔强地说：“不疼，只是我还没有练到位。”

师父拿起那本“武林秘籍”，翻了两下，就扔回给鹿镇。“这些都是最基本的，真打起来啊，没什么用。”才过了一年，伏尔加洛的汉语便说得很溜了，语音语调也更加正宗。

“你，真的那么想学武功？”

鹿镇用力点头，解释道：“我觉得，思想要想付诸实践，就必须有实体的力量保障。所以，练武对学习和实践很有帮助。”

师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鹿镇的话给了他一个启示，这是他之前所忽略的。看样子，这孩子确实摸到了点思想的精髓，那么，就可以进入下一阶段了。

“好，那我就同意了。我会请一位武士来教你，那样你就不用胡乱摸索门道了，也进步更快，怎么样？”

鹿镇的眼睛闪出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真的吗？您愿意让我去练武功了？”

师父点头，再次确认这一消息。“你可以去练武，但是，我需要跟你约法三章。”

鹿镇已经喜出望外。不管是约法三章，还是三百章，他都会答应。“您说，哪三章？”

“第一，不管多苦多难，你都要坚持下去，直到学成。第二，在学习和学成之后，不能凭借武力欺负他人，或者寻衅滋事。第三，在学习武功的同时，也不要放弃学习思想和文化。能做到吗？”

鹿镇以坚定的口吻发誓：

“我一定会做到的。”

龙原站在台上，表情严肃，金色眼瞳中尖利的目光在院子里比划动作的年轻人之间游移，时不时高声点出一个人，并指正他的动作。他是一只灰狼兽人，也是小镇里的一名武士，开设了一家武馆，教授孩子们武功。

操练了半个时辰后，他一挥手，让他们休息片刻。他则走到院子树下的茶桌前，把玩着一只茶壶，倒出一杯清凉的茶来，慢慢啜饮。

此时，从门口走进两个人，在观察了一阵之后，向着茶桌的方向走来。

龙原也打量着那两个人，却感到古怪。他们并不像是父子或者别的亲戚关系，因为他们肯定不会存在任何亲缘关系：一个是身形高大的男人，而另一个则是矮小的猫兽人。

“你们有何贵干？”龙原开口道。

“您好，”男人彬彬有礼，“我是带这个孩子来拜师的。”

“噢，”龙原说道，站起身来，“我看看这孩子。”

猫兽人少年模样，有着全黑的皮毛，眼神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坚毅。少年急忙向龙原行拜师礼，龙原打量了他一阵，便让他起来，说：“行，这孩子我收了。”

少年连声感谢。龙原摆摆手，让他去屋子里换上和其他孩子一样的训练服。

“能否让这孩子跟您学一年，让他住在这里，”男人补充道，“我会付钱的。”

“可以。”龙原答应了，“钱的话，给点学费就行。我还挺喜欢这孩子的，感觉他是真心要学艺的，不像他们，”他指指那些在休息聊天的孩子们，“跟玩似的。”

“我感觉，在他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影子。”龙原缓和了严肃的神色，脸上逐渐出现回忆的幸福感。“说不定，他还能当我的关门弟子呢。”

鹿镇很快换好衣服出来，白色的小褂和裤子，和黑色的毛色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非常精神灵动。他的手里仍然宝贝地捧着破旧的淡蓝色衣服和短裤，那是哥哥给他做的，他不愿意抛弃。

伏尔加洛拍拍他，笑着说：“龙师傅，我就把这孩子交给您了，我在一年后回来。”说完，便转身离开。

“师……”鹿镇刚想叫出“师父”二字，但想起自己现在的师父是面前的龙武士，就将那个字憋了回去，“您要走了？”

“嗯，我把书给龙师傅了，你可以看书学习。一年后我就回来了。”他并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