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很少生病，偶尔有点小感冒，自己去田间采些桑叶，煮点姜水就好。可这一次，爷爷发烧，昏昏沉沉在屋里还摔了一跤。

爷爷让姚志信去请村医。姚志信思前想后，给爸爸打了电话。

爸爸听见他的声音，愣了很久，才问：“有那么严重吗？”

姚志信只觉得心凉了半截。

爸爸又问：“他徒弟呢，不管吗？”

姚志信忍无可忍说：“你是他儿子，你不管，好意思说。等你老了，我也不管你。”

姚志信隐约听见电话那头有小女孩的声音，得知爸爸要回家，忙不迭挂了电话，就这么呆呆在板凳上坐着。

楚梦之似乎偷听了他和爸爸的对话，告诉姚志信，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因为大人要面对很多人和事，不得不做很多选择，所以难免出错。没人做选择的时候，知道结果是好是坏，但选择的当下，一定是自己最能接受的选择。

姚志信他爸就在巫山县城，到云华村不过两个小时。姚志信打完电话没多久，他爸就回来了。

他的爸爸，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约莫三岁，穿着蓬蓬裙，脸蛋白皙，头发黑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姚志信看。他爸从门口走进去，那小女孩就扭头来看他，还问：“爸爸，他是哥哥吗？”

姚志信看看自己晒得黝黑的手，心里一阵刺痛，还是跟了进去。

楚梦之站在爷爷床边，和爸爸打招呼。爸爸看也没看楚梦之一眼，只对躺在病床上的爷爷说：“让你别瞎折腾你不听。钱也没赚到，还把自己累病了，这下好，去医院还要花钱。”

爷爷眉头皱紧，没好气地说：“你就是专门回来气我的？”

爸爸说：“赶紧起来，去医院看。”

爷爷从床上撑了起来，说：“又没啥大毛病，花啥子冤枉钱。我不去，你该干嘛干嘛去。”

那小女孩盯着爷爷看了半晌，笑道：“爷爷，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姚志信最后一半温热的心也凉了。

他看见爷爷即便病着，也伸手去抱那小女孩。爸爸很紧张，还伸手护了一下。

爷爷沙哑着说：“哎哟，我的乖孙女来看我，我就好了一半啦。”

爷爷和爸爸后来的动作，姚志信一个都看不清楚，他只觉得眼前好不容易快明朗了，又再次模糊，周而复始。

爷爷很多时候去县城送货，都是一个人。姚志信明白了，原来爷爷是去看爸爸。可他病了，爸爸却不来看他。

很明显，爷爷、爸爸和那小女孩才是一家人，而他不是。

姚志信想过很多爸爸不要他的理由，唯独不想到，爸爸是因为有了妹妹，所以不要他。

姚志信为了不让爷爷看见他的异样，很快从屋里退了出去。

楚梦之跟了出来，问：“记得我昨晚给你说的话吗？”

姚志信气道：“你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答应帮你找妈妈。”

“我不需要！”这种不负责任的家长，还不如不要。

姚志信气冲冲往外跑，他隐约觉得楚梦之跟在身后，所以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觉得腿软，才发现已经到了集体林边。

从脚下的小路上去，就是他叩拜了多年的坟。

楚梦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和楚梦之就这么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犹豫是否应该上山去，却觉得没有意义。可他也不想回家，不想看见爸爸对那小女孩慈爱的笑脸。

他看见林荫的黑色渐渐没过了那个小石块，知道日头向西了，这才想起爸爸每次回来都待不久，可能已经走了，只有爷爷一个人在家。

突然，楚梦之说：“我答应，也帮你找爸爸。”

姚志信想，这一天大概是他最糟糕的一天，他知道了他并非姚家的孩子。

可似乎，这也是很好的一天，因为他的爸妈也许并非不想要他。

回到家，果然他爸已经走了，只剩爷爷一个人在，枕头边多了几张一百的大钞。

爷爷高兴道：“听说有种能打电话的手表，爷爷给你买。”

姚志信眼眶还红着，鼻头又是一酸，落下泪来。他说：“爷爷，我都晓得了。”

爷爷不知所谓地看向楚梦之，楚梦之淡淡说：“他长大了，该知道身世了。我相信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爷爷可能没料到楚梦之能知道他的身世，瞪大眼，过了两秒又恢复正常，说：“我早该想到，你和我们不一样，是能晓得的。”

姚志信擦掉眼泪，问：“我是不是捡来的？”

爷爷拍拍床沿，招呼姚志信坐下，这才追忆往事。

原来，那时候爸爸……不，爷爷的儿子结婚了，和儿媳妇一起外出打工。爷爷一个人在家，没有人说话，木匠手艺也面临失传，十分郁闷。有一天，爷爷从县城回来，路过江边，发现了一个漂在岸边的木盆，里面装着他。他没哭没闹，还醒着。爷爷刚把手指伸到他脸颊，他就捉住了爷爷的手。

爷爷曾想把他送到福利院去，可他到了福利院，反而哭了。爷爷觉得这就是缘分，在爷爷最不知所措的岁月里，他睡在木盆里来，似乎就是为了木匠手艺而生的。

爷爷没办法办理领养手续，便把他写在了爷爷儿子的户头下。

爷爷儿子最初只是劝爷爷想清楚罢了，也没想过后果。但后来，爷爷的儿子自己想要孩子，又是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父子两人因此有了矛盾，直到爷爷儿子离婚后再婚，父子俩的关系才有所改善。

姚志信是爷爷和他儿子之间的结，他儿媳妇不愿意认姚志信，他儿子也就不回家。再后来，扶贫迁出去了一些人，他儿子也才回到巫山县城来。每次，爷爷只要一个人去县城，都会去他儿子家里看看。他儿子让他搬去县城一起住，但爷爷想，他总得给姚志信留下什么。

爷爷觉得自己有点自私，让姚志信陪伴他。私下里，爷爷也拿了姚志信的头发去派出所做了DNA登记，希望找到姚志信的亲生父母，却始终没有音讯。

姚志信这才明白，原来村民们都知道真相。大家笑话他是大水冲来的孩子，其实，是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