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川江号子的故事挪到舞台，对没有任何表演基础的农民来说，是个不小的考验。

在活动室里演扇子舞的老太太们一个比一个有劲，把表演当成广场舞跳。

而村委会的停车场上，为了让一群老头找到拉纤的感觉，感受到用力的部位，陈老师不知从哪里找了两个插遮阳伞的水泥墩子，用上了邱栋梁的笨办法。

老头们咬牙切齿地拖着绳子拉墩子，模仿拉纤。陈老师逐个纠正，喊道：“腿用力，要蹬直，纤夫的情绪不能掉咯。这不是考试，这是机会，奔好日子的机会。”

但老头们早在知道戏台垮了的时候，就已经没了动力。有人松了绳子，一边捶抽筋的腿一边问：“还演得成吗？台子都没了。”

陈老师说：“非遗传承有很多人做，更有专业的演出团队和专业的舞台，如果只是为了演号子，我就不来了。我们是为了演号子吗？不是。我们的优势不在表演上，而是我们奔小康的劲头！百年前，祖辈逃亡到这里，就是凭川江号子的劲头建立了云华村。今天，我们演出，同样也是为我们的子孙后代搏个明天！”

老头们精神一振，定下心神继续排练。陈老师不断引导，描述他们身后不是石墩子，而是船。这趟船靠岸，孩子们不仅有吃的，能上好大学，还能在村里躺着赚钱，不用拉纤甚至不用下地……

地上的水泥被阳光晒得有点发烫，老头们光脚蹬地，绳子勒进肉里，用尽全力发出一声声呐喊。

当山下的雾气移动上来时，丁晓雨也来了。

丁晓雨戏谑道：“这拉哪门子纤啊，拉纤是这样的吗？”

丁晓雨身后跟着一群人，都是她花烛班的学员。村里就唱号子还是做花烛吵过一场，在丁子星他爸加油添醋的形容下，唱号子花费了集体款，而他们做花烛没得到过任何支持。

丁子星他爸因为花烛班的投入，天天被贾淑芬念叨。于是他爸想通过这些说辞取得支持，让村里来出培训班的材料钱。但这听在村民们耳朵里，就成了村长花钱不干正事。

现在，戏台垮了，做花烛的不遗余力地讥讽演出队。以前纤夫拉纤是为了生活，如今拉纤是为了演戏，又唱又跳的，像耍猴。

邱四四见丁晓雨来了，就知事情不妙，一溜烟跑到姚家，还没进院子就喊：“姚志信，快快，那老妖婆又去了闹事了。”

楚梦之正在检查姚志信的作业，用铅笔将做错的题一道道勾出来。他听见喊声抬起头，说：“慢点。”

邱四四抠了抠脸上的疤，说：“楚叔叔，她又去闹事了。戏台也是她整塌的吧，你快去看看。”

楚梦之收了小书桌，带着姚志信到村委会的时候，一袭红衣的丁晓雨坐在花台上，跷着二郎腿，打着蒲扇笑。

而一旁，唱号子的老头们也在给陈老师提意见。按照陈老师的要求，腰和腿都得用劲。一段时间下来，老头们腰酸背痛腿抽筋，直呼吃不消。丁晓雨一说，老头们便认为，改些容易点的动作，有个意思就行了，观众也不一定能看出名堂。

陈老师一改往日温和的神色，严肃地坐在塑料板凳上，抱着手臂沉默不语。

邱栋梁叫了李书记来，李书记皱眉问：“谁有陈老师专业？”

短短一句话，叫醒了争论不休的人群，全场鸦雀无声。

陈老师故意扭头问李书记：“小李，你们村就这一个年轻人吗？原定两个组，你才给我凑了一个。只要主唱在，不情愿的都可以不来。”

李书记也说：“是啊，不是只有舞台才算表演，云华村旁边的长江水，白色的崖壁，就是最好的舞台。”

村民们勉强定下心，但心神不宁之下，排练也不会有效果。陈老师便说休息半小时再训练。

出了村委会的活动室，李书记才说：“窦家的可能留下，只是现在问……可能不合适。过两天爸。”

窦老头死了，窦家儿孙们都回来奔丧，今天刚下葬，不适合聊别的。

李书记之所以觉得窦家可能留下，是因为窦家的姐弟来村委会问过关于地的事。

窦家老二和老三都移民下山，只剩下窦老头留在村里，守窦家祠堂。

和很多人一样，窦老头自己留在村里，让窦家姐弟都进城去。现在窦老头死了，村里的房子和地都没人管了。

窦家儿子叫窦光明，他脱贫时移民了，已经不是村里户口。但他姐姐离了婚，户口又迁回来，还在云华村，是可以继续承包土地的。窦光明的意思是，让姐姐回来。

窦家姐姐有个孩子马上读初中，想去好一点的学校，又想把户口迁出去。

村长的意思是，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让窦光明把侄子接去读书，姐姐的户口留在村里不动。单亲妈妈带孩子辛苦，万一号子演出能行，以后村里的发展也不会差。窦家姐姐可以在村里开民宿什么的，好过在外漂泊。

窦光明在城里做保安，见过网红，觉得如果这事能成，整个云华村都能脱胎换骨。可他已经不算云华村的人了，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痛的感觉。

邱四四听到这里，悄悄告诉姚志信，窦光明已经答应留下来了。

原来，邱栋梁听见窦家人来咨询宅基地的事情，上了心。

邱栋梁深知这场演出关系到云华村的出路，他一个人当号工，压力很大。他想过退缩，把邱四四接进城读书。

但这时候宋阿毛跑回来了。

邱爷爷告诉他，成绩优异的天才宋阿毛进了城，已经成了一个不学无术，连高中都考不上的小混混。

宋阿毛第一次跑回村的时候，邱爷爷遇见过宋阿毛。宋阿毛抱怨去了县城成了土包子，同学们不仅比成绩，还比各自的爸妈。城里孩子的普通话标准，成绩好，衣食住行条件也都好。他自卑起来，觉得出生便不公平，世界上有一道看不见、却不可逾越的鸿沟。

宋阿毛抛出“阶级固化”一词，邱爷爷很久之后，才从一篇自媒体上看到，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穷人很难成为富人。

邱爷爷觉得，宋阿毛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老实在村里，等上了高中，接触的知识面更宽，想法可能不一样。

好苗子在成长最关键的时期，容易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半路夭折。邱爷爷不希望邱四四也是这样。即便现在邱四四干出了荒唐事，邱爷爷还是觉得，邱四四年纪太小，不适合去城里。

邱栋梁见过城里灯红酒绿中的女人们，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要想留在村里，那么就一定要有稳定且不菲的收入。只有云华村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不同了，未来才有可能。

所以，和窦家毫无关系的邱栋梁破例去窦家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