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姚志信不得不伸出左手扶碗，手背已经肿得老高。

村里卫生所的医生三两天才来坐诊，只在门上留了电话，要看病需要去县城的医院。

这时候天色晚了，没有车。

爷爷第一时间，是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让爷爷送他去医院，不愿意回村接他。爸爸说，现在家里有楚梦之可以使唤，还可以叫有车的村长帮忙，他忙。爸爸说完便挂了电话，一句问候也没有。

于是爷爷想打电话给村长，姚志信抢过电话就哭了。

村里撒泼的孩子哭起来，爷爷奶奶有求必应。姚志信学着挤了两滴泪，爷爷拗不过他，去折了芦荟回来，将叶肉捣碎了给他敷上。开始，芦荟冰冰凉凉还有些用，过了一会儿又灼烧起来。

楚梦之说他有治疗烫伤的土办法。

用针从皮肤和水泡交接处，刺破水泡，然后在表面撒上碾碎的硫磺，包扎起来。据说，好了之后看不出疤痕。

木匠修房子常在房里“压宝”。五帝钱、硫磺、朱砂等都是压宝常用的东西，用来除虫避蚁。

爷爷怕治不好，姚志信却坚定就这么办。

可此时，水泡还没完全长开，不能立即收拾，姚志信只得带伤睡觉。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着。等醒来他才知道，爷爷怕他翻身弄破水泡，整夜看守。楚梦之和爷爷换了班，爷爷刚在侧屋睡下。

楚梦之拿了针和酒，还有打火机和蜡烛、硫磺、纱布。

楚梦之说，这办法是解放前，一个流落到云华村的赤脚医生教的，只是现在没几个人记得而已。

村里被遗忘的事情太多了，有用的没用的，似乎都会随时间溜走。丁子星有个小跟班，小时候掉开水盆里，在脖子上留了疤，显然就没用这法子。

姚志信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撑着脑袋，问：“是不是人长大了，就会把原本很重要的事情忘了？”

楚梦之点燃蜡烛烧针，专心致志地答：“不知道。”

烧热的针进了酒杯，噗嗤一声。楚梦之按住姚志信的手指，动作飞快地戳了过去。

戳破水泡没有任何感觉，水泡旁流出一条小水柱，水泡肉眼可见的蔫了。但当皮和肉再度贴合的那一瞬，姚志信差点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喊，从杜家拿回来的酥心糖进了他的嘴，把喊叫都堵了回去。

楚梦之怪他毛手毛脚。他这才记得，他是因为得知丁晓雨在修复绣花鞋，想入了迷，才会被开水淋。

他告诉楚梦之，丁晓雨可能不怀好意。但楚梦之认为他有被害妄想症，实属想多了。

姚志信想，他变乖了，但楚梦之给他的关注也变少了，就和爷爷一样，总是觉得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以为他为了不做作业在找稀奇古怪的借口。

楚梦之警告他别去偷绣花鞋，妖怪随时可能回到寄生物中，去偷就是送死。

姚志信忍不住问：“要是我被老妖婆抓了呢。”

楚梦之没好气道：“不可能。”

姚志信伸出被纱布包裹的左手，递到楚梦之面前，又问：“万一她真的要抓我呢。”

“那我救你。”

姚志信晃了晃左手：“要是我被她害死了呢。”

“她死了你都死不了。”

姚志信已经知道，妖怪不是万能的，妖怪也有可能死。如果丁晓雨恰好知道那个办法，害了楚梦之，再来害他，他逃的机会都没有。他想，等伤口愈合这段是假，他正好想法子对付丁晓雨。

楚梦之处理了伤口，爷爷也起了床。

爷爷不肯休息，坚持要去戏台督工。楚梦之作为中坚力量，也要去。

姚志信破皮的伤口还没愈合，现下又被烫伤。爷爷临走前告诉他乖乖在家做作业，不准他再出门。

姚志信总是不习惯一个人，一面安慰自己长大了就是这样，一面又提不起兴趣做作业。日子分外难熬。

他翻出日记本，写下昨天的总结：今天，不能打丁子星。

然后又给今天写下总结：今天，打不了丁子星。

他对丁子星的厌恶，已经全转移到丁晓雨身上。

如果不能偷绣花鞋，就只剩下用电了。

村里有孩子去摸插座，被电死了，大家都知道电十分危险。

科学老师说过，电流通过身体，会导致器官损伤，人会猝死。以前村里有人悄悄电鱼，就用了这个原理。

对了，用电鱼的家伙收拾丁晓雨似乎是可行的。

但是，村里的电鱼机都被没收了，他从哪里去找？而且电瓶又大又沉，他未必能背得动。丁晓雨看他背那么大块东西，一定会很警惕，他根本没机会。

整个上午，姚志信都没做几道题。

留下的统计表没用了，他用红色圆珠笔在上面画猪头。画够了，他就把纸折成飞机，飞出去又捡回来。然后，改动飞机头和翅膀，再次飞出去。直到飞机头的纸张已经软绵，再飞不起来，便再折一张。

午饭时间，爷爷和楚梦之回来，都愁眉苦脸。

修建的砖头和水泥、木料都运到了观景台，组长们苦口婆心地劝动了组员来参加排练。一群乌合之众聚齐了，约定今后每天在村委会的活动室里练习。这原本是值得开心的事。

但这些参加了号子合唱团的人，都来戏台考察。有人不情愿，说自己只是被小组长抓了壮丁。旁人就说，嘿，总比你麻将天天输钱好，还能强身健体。

其实心不齐也没什么，只要在接下来的日子中，能渐渐团结起来也好。

只是，有积极分子当场秀嗓门，唱起《白龙滩不是滩》的号子。

爷爷隐约记得这歌词：白龙滩，不算滩，捏起绕子使劲板。千万不要打晃眼，努力闯过这一关。扳到起，要把龙角来扳弯。众家兄弟威武显，拉过流水才心欢。

也可以说，这和团结的愿景是十分贴切了。

但是，这老头不仅把词记错了不说，第一句还没唱完就破了音，随后狂咳起来，脸都涨红了。这无异于在本就不齐心的队伍里，丢了一个深水炸弹。

就这样还要表演吗？真有人来看表演吗？就算有人来看，可也要真舍得出钱买东西才行。

各种疑问声又起了。

有人临走时说爷爷：“老姚，你可真舍得啊，自己不赚钱也要搞，我他妈真佩服你。”

这话听起来半带夸奖，却把爷爷气着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姚志信被烫伤的事人尽皆知。这人言下之意，好像在说爷爷因为舍不得钱，不带姚志信去医院。而这人自己的孙儿烫伤了也没送医院，还听信了拿清油涂伤口的偏方，害孩子发烧丢了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