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兄弟群岛遭遇海禁，大教区名存实亡。图普想保住自己的职位，便赶去盖娅城上下求官。他是哈杜里一派的教士，几经运作，得到的结果是远赴崇拜大教区担任巡回教士。此职虽无首席大教士的名头，但实际收入不会下降。

图普要去赴任，必经终南大教区。刚到首府寻隐城，阿拜尔便来拜访，说他抓到一个异端嫌疑犯，自称兄弟群岛官员，请图普辨认一下。于是，图普通过牢门上的监视孔进行了辨认，发现居然是苏吉拉纳。他知道此人性格，看完案卷后，认定这位旧识是无端被卷进案子。自己远路赴任，身边正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于是便给苏吉拉纳作了保。

两人一别三年，却在万里之外见面，都是不胜感慨。图普告诉苏吉拉纳，自己正缺个家臣，问他愿不愿意跟随？此时苏吉拉纳仍有教阶，可以补缺当官，作别人的家臣等于远离仕途。不过苏吉拉纳一口答应，他欠人家一个很大的情，暂时又无处可去。因为怀疑从前的生活是否有意义，苏吉拉纳仍然不想作官。去帮帮昔日的老上级，也算能做些有用的事。

“你知道你多危险吗？那个杨石穿真是光之轮派。呆在山上守株待兔，吸引信徒。还好，本地稽察队明鉴，知道他没向你们公开身份，你也不算嫌疑犯。否则……唉。”

苏吉拉纳无言以对。作为稽察队长，案头常备《异端行径秘录》，里面记载着真理教史上反叛出去的各种异端，以及他们的教义、仪式、符号暗语等等，以备调查之用。但这个杨石穿的行径和书上记载完全不同，看来为了生存，异端也在改头换面。

我该相信谁？我能相信谁？

更为难的是，如果不知道杨石穿的身份，那他看上去根本不可怕。杨石穿教的功法让苏吉拉纳神清气爽，精神状态发生最大变化。修炼非正统教法，对人对己真有害吗？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如果仅仅是打坐练功的方法不同，为什么要把光之轮派往死里整？

不不不，事情没这么简单，杨石穿是个异端，一定心怀叵测。也许，他还没暴露出本来面目吧。

出狱时，苏吉拉纳向稽察队索要自己的财物。他曾有几百阿坦封赏，为了探望旋风，花去将近一半。身边还剩一半。但是，当地稽察队否认见过这笔钱。苏吉拉纳只好认倒霉，自己又成了穷光蛋。

“就把那本书还给我吧，反正你们留着也没用。”

陪伴苏吉拉纳下监入狱后，那本已经被翻烂的《瓦尔登湖》又回到他身边。苏吉拉纳取来针线，找来薄羊皮，小心翼翼把它钉好。

图普再度启程时，便带上这个旧部。当年在兄弟群岛，两人虽然经常见面，但只是公事公办。到了他乡异地，他们更亲近了一分。一路上，两人聊起这三年的境遇。当年，图普听到海盗即将入侵，便以求援为名坐船去南方大教区。还以探亲为名，把老婆孩子都带上。当时大家都知道此人胆小，此行求援是假，避难是真。

到达丝敖军港，这家人见到南方大教区海军总带领马斯利亚姆。大教士把匪情一说，后者表示按照军规，自当教援。但却找来诸多借口，迟迟不发兵。图普知道，他是不愿意和海魔硬碰硬。只好借口生病，住下来观望事态发展。

拖延月余，从大教区首府红石城那里领到正式指令，马斯利亚姆才率领舰队出发，又对弟岛实行海禁，并以维护秩序为名接管兄岛。后来，盖娅城认可这些处置，兄弟群岛作为一级行政区不复存在，图普无处可去。哈杜里正想找人从教会角度监视李永贤，就派他去当巡回教士。

在一个大教区里面，巡回教士名义地位仅次于首席大教士。其职责是巡访大教区各地，考查各级官员对教规的执行程度。巡回教士作的记录，是官员晋升的重要凭据。图普年纪大了，本不想干这个苦差事。但他已经没有选择，为了几个孩子将来能当更大的官，自己还要多往上爬几步才行，于是便远行赴任。

就这样，苏吉拉纳成为图普的幕僚。巡回教士虽然有家臣仆人，办理私事还行，应付官场上的事情，图普也想有个靠得住的人来使唤。随行的还有长子小图普，他和苏吉拉纳同年。平时受庇于父亲，能说会道，但不擅长办事。两人年纪相仿，以前也认识，干脆兄弟相称。一行人劫后重聚，有说有笑，直奔东面的崇圣大教区。

每种意识形态都建立有自己的历史观。按照盖娅真理教的说法，世界历史分为三个阶段。自有文明之初到公元十八世纪中叶，或者真理纪元前280年，这段漫长岁月称为“田园时代”。斯时，人类自然纯朴，本性直露，天人合一。

自公元十八世纪中叶，科学魔鬼在英国肇始，人类进入“魔鬼时代”。从此唯利是图，戗害自然，紊乱生态。“科学魔鬼”自西欧开始，引诱了世界上一个又一个民族，污染了一个又一个国家，最终祸及全球。而自真理纪元初年之后，历史进入“真理时代”。真理教会降魔卫道，遂使人性复归，一片光明。

“田园时代”末期，科学魔鬼初临人世，当时人类凭借自然本性，同魔媒进行过自发斗争。只是由于还没有斗争经验，每次都令魔媒占据上风。公元1900年，真理纪元前130年，崇圣大教区曾经爆发一次社会运动，便是当年无数自发斗争的榜样。

《朝阳启信录》在《源流篇》中记载，斯时，当地人民生活于田园状态，男耕女织，怡然自得。唯魔媒势力早已觊觎该处，外有魔媒国家环伺，内有“一龙二虎十三羊”等魔媒施奸，欲将田园圣地变成魔境。

然而，此地万千百姓心向正道，群起于田陌之间，内除魔媒，外御魔寇，一时风头大盛。惜无正教引导，失利于魔媒内外勾结之势。正教降世之前，各国人民自发抵抗科学魔鬼，规模以此为甚。故千秋万世当予纪念。

今天，围绕着居仙城的那片地方就被命名为“义和中教区”。

根据“弱藩”和“均势”二原则，曾经拥有世界最多人口和第三大领土的古代中国被分割成开来，东南沿海平原构成今天崇圣大教区的主要版图。近千年间时战时和，风风雨雨，此地行政区划基本未变。如今，崇圣大教区总面积286万平方公里，人口经过几百年外迁，无数次战乱，还有黄河数次大改道的灾难，仍有一亿之众，为当世全球第一。崇圣大教区北邻白山大教区和极北大教区，西面与终南大教区接壤，南面是德玛隆功大教区。隔着东海，就是盖娅真理教发祥地朝阳大教区。

“魔鬼时代”最后几十年间，这里进行着人类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工业化。高楼大厦拨地而起，巨型工厂不断建立，基础设施日新月益，也因此成为邪教重点打击目标。好在还有丰富的自然资源，靠着巨量人口，保持在当世前五的实力。原来占人口绝对多数的汉人四散全球，其它民族陆续移居过来，形成杂居状态。

不过混杂之今，汉族仍然超过总人口八成。走遍乡村市镇，黄皮肤、黑头发与褐色眼睛仍然是最常见的外形特征。图普是白人和南洋人种的混血儿，苏吉拉纳是白人和印加人的混血儿，在这里都带着明显的异族特点。

东海叛乱平定后，汉俗复兴运动仍然合法，但教会中枢对它已经十分顾虑。担心任其扩张，招致各民族反弹，导致种族仇杀，促使教会分裂。尽管教士团、民事院、护教军和稽察队彼此多有不睦，但在维护全教统一这个根本利益上并无差别。他们会明里暗里给李永贤渗沙子，教士团派图普去当巡回教士，便出于这个动机。

到达居仙城后，苏吉拉纳跟着图普参加李永贤的接风宴。侍卫把苏吉拉纳安排在外面，和随行人员一席。苏吉拉纳忙着给图普打点行程，没去入席就餐。宴会后，苏吉拉纳正在安排车马，忽然发现李永贤就站在自己身后！

原来，苏吉拉纳虽然相貌一般，但是个头很容易引起注意。李永贤一眼看去，便觉得图普身边这个大汉不同寻常。相面术作为汉俗的一部分，历来受到推崇，李永贤也以精通相术自诩，平素选官都要亲自看看相。如今一照面，他觉得图普老儿不足为虑，倒是这个年轻随从非同凡响，于是便向图普打听此人来历。粗粗了解后，李永贤更为吃惊。苏吉拉纳教阶和自己一样高，却屈尊当家将，莫非有所图谋？此人以前既然干稽察队，行事便不可逆料。有些稽察队员明里去职，暗地仍执行侦查任务。

于是散席之后，李永贤借故转到苏吉拉纳这里。“怎么样？从稽察队长变到现在这个位置，还适合吗？”

苏吉拉纳见是李永贤，欠身施礼：“感谢大教士关怀。我随遇而安，只要保护本心不落魔道，做什么都可以。”

李永贤说了声好，仍然没有去掉怀疑：“你还年轻，不会永远跟着图普吧？”

虽然两人初次见面，但苏吉拉纳很反感他的阴阳怪气，朗声回道：“大教士对我有恩，只要他需要，我当一直效命。你们提倡汉俗五德，其中不是也有个‘忠’字嘛。”

“好，好，你果然是一心向道，还了解我们汉俗，不错不错。”嘴上这么说，李永贤还是放心不下，暗命亲信调查这个人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