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ICITAS飞行任务三 – 任务日561

ARES Ⅲ 太阳日550

大家抱团安顿下来，大概是最后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入眠。户外，火星夕阳的最后一线天光笼罩在兵临城下的尘暴卷起的愈发厚重的灰霾中，让这场寒夜相比以往更增添一道异世界的奇景。难民们没能目睹这样的景象。他们也毫不在意。

他们需要的是早点入睡——再怎么说至少也得有个尝试。离发射还有不到十二小时。

“说起来，”蜓蜓开了头，“以后不用再像这样睡觉了，估计会不太习惯。”

“给我闭嘴吧你，”星光熠熠发着牢骚，“我想要的可是一间就算不靠体温取暖也不会踏马冻得要死的房间，像从前那样在一张踏马的真床上睡觉。”

我以前嘴可没有这么臭的，她默默想着，是和马克·沃特尼一起过的这段日子把我变成这样的。

不，是火星把我变成这样的。要怪就怪这颗星球。怪这整个魔力全无的该死宇宙。

“床我可没法保证一定会有，”马克答道，“到时候Hermes上会很挤的。我们甚至可能还得白天晚上轮班睡觉。”

“你尽管说‘我们’好了，”星光继续嘟囔着，“我告诉你，要是我能躺上床位，他们只有把我杀了才有可能把床从我冰冷的蹄中撬出来。”

“不要再说冷了。”飞火嘀咕道。堆内窸窣起来；大家没有开口，却都在默契之中不约而同动身试图扯来两三睡袋，调整好位置严实地盖住堆顶。老RTG和凤凰号燃料发生器自带的新RTG现在都在凤凰号上，塞在舱内下层两侧的角落里；这样他们发射上去全程都有三千瓦的供暖，足够把空间大约两倍于二号漫游车的舱内都烘得暖融融的。然而付出的代价却是，他们在火星上的这最后一夜，移动房车内只留下了一台来自二号漫游车，还有剩下的最后一台Amicitas的电加热器，依靠电池供电，输出的热能仅有六百瓦。

火星寒夜肆意嘲笑着六百瓦的可怜热源。移动房车拖车的金属舱壳将热量吸收得干干净净，却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

抱作一团的大家只能缩得更紧。

“不用再吃干草了，”樱桃莓莓又开了口，“想想看，吃干草土豆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不用再EVA了。”压在堆中央的火球沉声咕哝着。

“不用再冲洗掉气闸里的高氯酸盐尘土了。”飞火也磕磕巴巴补充道。

“不用再为了向家里报信往厕所里几加仑几加仑地倒水了。”蜓蜓说着叹了口气。

“这倒提醒我了，”马克问道，“你们那边上头知道明天的事吗？”

“昨天就通知过他们了，”蜓蜓答道，“飞船名字，发射时间什么的，统统都讲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的回复是，‘消息收到了，祝好运，通讯完毕。’感觉不怎么礼貌。”

“大概是还在因为花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追踪到这个维度生闷气吧。”星光答道，“等我们到了地球，我会在你们星球上生灵最密布的地方造个超大的魔法信标。要是还不管用的话，我们就留下来当地球公民算了。”

“他们总有一天会找到我们的，”莓莓说着，“暮光茧茧她们是不会放弃的。”

“我当然知道她们不会放弃，”星光答道，“只是‘总有一天’这个词让我心里发怵。”

“他们几周以前倒是说过暮光和茧茧都上了……和谐号（Harmony），”蜓蜓提到了他们给协和号（Concordia）翻译的英文名，“也许她们是在等我们发射。”

“她们动用了整个……马国……的资源，都没追踪到我们……在轨又怎么可能办得到？”星光忿忿然道，“别想了，我是觉得我们接下来是要和许多人类过上好一阵子了。首先第一批就是Hermes上马克那些朋友们。”

“马汀尼兹人还挺不错的，”莓莓说道，“最近指令长刘易斯也和我互发了一段时间的电邮。她有好多很棒的建议。”

“我是希望约翰森能多开口，”蜓蜓插了句，“就算我以前有那么多次伪装成她的样子，到现在我对她的了解都还是不怎么多。”

“约翰森一直都挺害羞的，”马克答道，“很宅很内向。要不是为了NASA这些事，她估计会爬进电脑里一辈子都不出来。”

“哈。要是把NASA换成‘友谊公主事务’，‘电脑’换成‘图书馆’的话，这话说的就是暮光了。”星光想了想，“马克，也许以后哪天你有机会可以去见见她，然后就可以跟我们聊聊她和约翰森像不像了。”

“很快你们就能和约翰森见面了，”马克答道，“到时候你们自有机会判断。”

“我最喜欢的是沃格尔。”堆底下的火球低声嚷嚷道。

“呃，火球，”马克有些困惑，“过去这一年里沃格尔也就跟我们直接讲过差不多四次话。”

“就是这意思。”

“别理他，”蜓蜓吐槽道，“他开的玩笑都是这样子。”

“猜到了。”马克接着说道，“反正，到时候我们全体都要见的第一位会是克里斯·贝克。注意是贝克医生喔。我们每一位都会被他深入了解一遍的。”

“口温计我第一个用。”蜓蜓抢着冒了一句。

大家听到都笑了笑，不过免不了带着一丝不安。

“马克？”莓莓问道，“跟我们聊聊你的组员们吧。”

“唔。”躺在火球旁边的马克说着稍微挪了挪身子，“我和约翰森当年是在同一个宇航员小组的——刚好是选出Ares Ⅲ机组成员名单之前训练的最后一批。马汀尼兹和贝克是在我们前面的那组，刘易斯的话还要再往前一组。沃格尔是欧空局那边派来的——他是入选的最后一人。我是有点认识约翰森，也在刘易斯手下受过一点训练，但是要等到Ares Ⅲ人选尘埃落定之后才见到其他几位。然后我们就一起训练了好几年。”

“好，可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们嘛……他们就是他们的样子，”马克想了想解释道，“他们每一个都很独一无二。马汀尼兹给人的印象是那种典型战机飞行员的样子，还爱开玩笑，越脏越好的那种，但是他同时也对他老婆无比上心，还是一位坚定的天主教徒——非常虔诚，而且也没有那种自认为高人一等或者要强加于你的混账态度。刘易斯是那种严格照章办事的人，可她也有这么几分淘气，有时会在不经意间把你打个措手不及。贝克全天候都绷着个医生样，然而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什么都愿意奉陪。约翰森是很技术宅，可她也是全组公认的超模，却对自己的姿色几乎一无所知。沃格尔则像是这么一座人形冰山，把大部分的自我都藏得严严实实，向来非常安静，非常严肃，但他其实是暗戳戳蛮搞笑的；一般他要是讲了个笑话，你可能得过半小时才能反应过来。”

“那，”飞火问道，“刘易斯，她年龄最大，对吧？”

“额……其实嘛……”马克在堆下扭了扭，动作幅度大得有些不自在，“其实，我才是年龄最大的。比沃格尔大九个月。比刘易斯大一年多。”

“当真？”火球的响鼻震得全堆上下一抖，“你在这里年龄也最大。你跟得上我们的节奏吗，老爷爷？”

“说起来，”马克轻声说道，“我当年训练的时候就不怎么爱听这种玩笑。现在也还是不太喜欢。”

“爷爷别担心，”星光也调侃道，“发射的时候你就打个盹，让我们几个把活都干完就好。”

“不如我们现在就打盹怎么样？”蜓蜓提醒道，“明天要早起的。”

堆内各位交换着各式各样的“晚安”，星光则强迫自己阖上双眼。睡眠似乎遥不可及。明天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他们可能会回家。他们可能会前往地球。他们可能会葬身火海。他们也可能会在虚无的太空中丧命。

然而无论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在火星上。

堆中又有了动静。“大伙们？”是马克的声音。

“咋了？”飞火恼了。

“无论明天会怎么样……感谢有了你们的一切。没有你们，我实在是想不出自己要怎么活下来。我无法想象自己能遇到你们是何其幸运。”

“一样。”火球瓮声瓮气嘟哝着。

“嗯。”蜓蜓也说道。

“谢了。”飞火答道，“现在去睡觉。晚安。”

“嗯。”

随着大家重归寂静，片刻过后秒睡的火球、莓莓还有飞火这几位渐渐像往常一样轻轻打起了鼾。星光听着此起彼伏的背景音，在脑海里构想着明天。

没过多久她也加入进来，汇入离开火星前的最后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