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日志 – 太阳日494

三年前你要是来跟我说，以后我会有一天感觉火星很无聊，我一定会明明白白说你脑子有问题。不对，倒也不能这么说。我应该会告诉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因为那时我刚刚有幸入选Ares Ⅲ任务主要机组成员，对我们启程之前必经硬核训练的方方面面都无比上心。反正懂我意思就好。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现在就在火星上，还无聊得要命。

撇去近来极端天气带来的些许生命危险不提，可以说我们已经陷入了一种名为日常的泥沼。每天我们都要开车驶过七十多千米，实话说，途中的风景看多了就发觉往往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最近三天都行驶了七十四千米；我们已经消耗了超过200千克的食物与200千克的紧急备用水晶，用电效率的提升说明减轻负载的效果是明显的。）

每天的行驶之后，我都会摆出漫游车上的太阳能电池板让电池开始充电，然后回车上去跟Hermes简短对个话——现在我们之间相隔只有差不多四光分的距离，信号已经非常清晰了。再等到用完午餐之后，就是阅读时间（大家都有一本各自在默读的书，不过出于某些原因，即便是在读阿加莎·克里斯蒂这样的作品，我们还是比较喜欢一起大声朗读出来。）每隔三天的下午我们会来一局D&D；让星光构思出基本的故事场景，然后由我来往框架里填写具体的挑战内容并担任城主。毕竟星光被玩家们逼急了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点直接灭团的暴力倾向，这样安排大家都能玩得畅快些。

至于在D&D间歇的那几天，我们还会去看电视，或者赶着完成我们抵达MAV的时候需要向NASA和小马太空机构提交的各种报告。天黑以后我们一般很快就会入睡，因为第二天还要早在黎明前很久就醒来，吃完早餐，穿戴齐整，出门收好太阳能电池板，然后在黎明前天光乍现的同时赶紧开车重新上路；更重要的原因是，太阳下山之后舰桥上简直冷到冻死人。

就这么开车，吃饭，看书，写作，游戏，睡觉，如此反复。你可能听了不信，不过时间久了感觉就有些乏味起来。有时候我甚至会无聊到把这颗操蛋星球还有数以亿计的阴险手段可以置我们于死地的可怕现实都抛到脑后，不过这种松懈心态一般过个几分钟就没了。

今天轮到我负责出门遛飞火了。她老是嚷嚷着自己需要靠锻炼才能恢复健康，而樱桃莓莓也坚持不让她自个出门，必须要有谁在旁边陪着，万一她那打上补丁的太空服有哪里漏了，就得抱着她飞快赶回拖车。我当然是有补丁包的，可是最多也只能修补宽度九英寸以下的破洞。在她太空服两侧切割出的翅膀封盖可比这大得多，所以真要是其中某个一下子散了架，我估计就有机会探索小马们有没有类似于心肺复苏一类的急救技术了。

然而这样的险情并没有发生。唯一发生的是飞火看我甚至连慢跑都不情不愿，一路上甩了我不少脸色。其实我的犹豫是有原因的，其中最关键的是我仍然没有掌握穿着太空服在火星引力环境下以正确姿态奔跑的本领。于是跑步动作就会走样成大跨步的飞跃，我也被吓得半死，生怕自己会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什么东西绊倒脸朝下着地，（再一次）撞碎这个简直蠢到家的安全玻璃面罩。因此我还是慢吞吞走着，她就在我周围绕着跑圈运动了半个小时，完事之后各自的太空服都还能维持压力，安然返回船内。

不知飞火什么时候能想明白，她其实是可以暂时借一件太空服出门锻炼的。她自己如果一直都想不到的话，要是莓莓哪天惹我不开心了，我可能就会给她出这个主意。

话说回来，现在已经快到熄灯时间了。我刚才提到过我们一般都睡得很早。其实吧，这么说不太准确。我们很早就会躺下，可是关了灯之后甚至最长可以聊上一个小时。情景使我回忆起了从前我父母跟我提起过的一部叫沃尔顿一家的电视剧，而他们是在小时候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起看过这部剧。当时他们还拉着我看了几集，我感觉挺糟糕的。（现在想想，很敢肯定这是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电视剧，那我怎么就没在刘易斯的辣鸡电视剧合集里看到过？）

我们的夜间作息之所以让我联想到沃尔顿一家是因为如下原因；在每一集的末尾，每当偌大一个沃尔顿家族都去上床休息时，家庭成员们都会隔着屋内纸板一样薄的墙壁唠嗑。我们作为观众是看不到具体场景的；呈现出来的只有那栋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的房屋外景，还有他们聊天的大量画外音。他们的对话基本都是在概述所在那一集的故事情节，当然也不会提到什么重要信息，就与那些住在隔音为零的老式房屋里的人家平日的生活情景一模一样。

而我们也是如此。当然了，我们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毕竟大家都睡同一间房——说白了其实还挤在同一堆里。早在几周前我们就放弃试图分床睡的徒劳挣扎了。

然而有些对话聊着聊着就会往非常奇怪的方向发展过去。

过程我还是不讲了……总之你知道确实很怪就行。我完全没有要记录这种对话的打算，这样我们在黑灯瞎火中不着边际的谈天终会随我们一道带进坟墓。

星光熠熠只是点亮角尖倏忽一闪，居住舱段的照明灯光便即刻熄灭。他们入睡的格局还是同往常一样，马克与火球压在肉堆最底下，蜓蜓夹在他们与莓莓之间，而星光与飞火则是四肢摊开摆在最顶上。大家互道几句晚安，又各自挪动了几下身子，在瞌睡堆里探索稍微舒服那么一点的睡眠姿势。

然后紧接着，不出马克所料，今夜的第一问脱口而出——总是那种尽管大白天大家都在忙着无所事事，也从来不会想到要问的问题。

“马克？再跟我讲讲你们的世界发明出太空火箭有多久吧。”这一回第一位提问者是星光熠熠。通常情况下都是蜓蜓或者樱桃莓莓；其实有几次还是马克开的头，为一些他在白天偶有所耳闻的零散小马文化知识问东问西。飞火与火球倒是从来没起过头，不过即使他们嘴上老是在抱怨睡前还要唠唠叨叨不胜其烦，一旦讨论真正开始却往往还要插上几句嘴。

“唔……是只要能到达太空的火箭就算吗？九十年吧。还是能载人的那种火箭？那种差不多在七十五年左右。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星光继续问道，“你们人类在我们看过的那些电视节目里，总是急匆匆要跑到各种地方去。汽车，飞机之类的各种交通工具。可是我们从来没看见过你们靠火箭满世界跑。为什么呢？”

“那你们怎么不试试看？”

“我们小马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你们那么着急。可是你们人类的生活节奏不是比我们快得多嘛！不用魔法的话，肯定没有比火箭更快的方法了！”

“不仅快，还很危险，”马克补充道，“而且贵得离谱。”

“那也没拦得住我的女王啊，”位于瞌睡堆中层层躯干深处的蜓蜓嗡嗡叫起来，虫鸣的嗓音挠得大家直痒痒。

“那是因为，恕我直言，你的女王就是一疯子。”马克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说起来SpaceX以前某段时间倒是有过这种想法。日后最终定型为红色猎鹰的火箭，原本其实是作为一套亚轨道运载系统设计的。那家伙可以从星球一端直接飞到另一端去——是货真价实的星球对面——飞行耗时不到两小时。可是这玩意实在是太贵，危险性也太高了。除去美国以外，只有少数几个国家给它发了运营商业客运飞行的执照。由于有百分之三的着陆失败概率，首飞时他们也没能按每位一百万刀的票价上满五十位乘客。接着Ares计划突然冒出来把SpaceX的整个产能一口吞了，于是这一尝试也就渐渐没声音了。”

“蛤，才一百万刀？”蜓蜓说着在堆里挪了挪身子，“一次观光飞行女王可要收一千五百万呢。当然了，我们可是会实实在在给他们飞到入轨的，不是用弹道飞行糊弄一下就完事的那种。然后如果加钱到四千万，就可以在空间站里过个夜。”

“这不是正好证明了茧茧虽然疯，但是可一点也不蠢。”火球吐槽道。

“你们再不睡觉，”飞火威胁道，“我可就要疯了！”

“抱歉。”

“抱歉。”

“啊，抱歉。”

“可是，”星光完全没有理睬飞火的警告继续追问，“你们那都有那么多富人坐得起飞机了，对吧？要坐那些大型喷气式飞机总归要花不少钱吧。”

“呃，”马克嘟哝道，“相当于低端工人一周能拿到手的工资吧。要是找得到大力度优惠的话还可以更便宜。”

“一周的薪水？？？”星光大惊，“才一周的薪水？！那可好，这种价格谁都可以上天了，至少一年一次总可以有吧！”

“星光，那你平时的工资又有多少？”樱桃莓莓随口问道。

“呃，我……额……其实啥也没有，”星光不好意思承认道，“只是我需要啥就去问暮光，她就会给我。如果我想要的东西比较特别的话，就会去帮她干些重新整理书架之类的活。”

“你都是她的首席助理了，怎么连薪水都没有？？？”莓莓听愣了。

“你觉着她太穷，就把钱分她一点，”飞火忍不住咆哮起来，“我知道你赚的钱是我领头工资三倍。现在给我睡觉去！！！”

“你叫谁去睡觉？”

“去睡觉，长官。”

“这才像话。”

“我也没工资，”蜓蜓也掺和进来，“不过我们女王还是会时不时来给我们发点零花钱。一般我都会把钱拿去买电玩。”

“当真？”马克好奇了，“我还以为你之前说过你们那里没有家用游戏机呢。”

“是没有。我是直接买街机的。目前为止已经攒了十四台了。我入的上一台机柜是‘乌尔独角兽’（Wizard of Wor -＞ Unicorn of Ur）。双玩家挺不错的。”

“你的（Ur）啥独角兽？”马克问道。

“啊？”

“你不是说‘你的（Your）独角兽’嘛。”

“等我们去了地球，”星光熠熠毅然决然道，“我一定要搞一张喷气式飞机的票坐坐。”

“我掏钱，”已经忍到火冒三丈的飞火低吼着，“请你闭嘴好吧！！！”

“好好好，不说了。飞火晚安。”

“星光晚安。”

“老板马晚安。”

“蜓蜓晚安。”

“莓莓晚安。”

“火球晚安。”

“小约翰晚安。”（沃尔顿一家台词）马克小声嘟囔着。

啪。

“又咋了？！”四声齐刷刷问道。

“大家晚安！”飞火作为唯一的反对声音，说出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