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天空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淅淅沥沥的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睁开眼，红色的血滴如丝如雾般轻飘飘的落下，撒满了一身。

是一阵血雨。

年纪只比他大两岁的五哥软绵绵的倒在一旁，如被雨水打湿了的雏鸟般无力。殷红的血液从他胸口喷射，血水从他身底淌出。

“五哥，五哥。”

他慌乱的爬了过去，在甲板上留下一串串红彤彤的血手印。

五哥煞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

五哥在叫他，叫他“六弟。”

他含着泪“唉唉”的应道，忙不迭的将他揽在怀中。

五哥没有回复，但他的头慢慢的低了下去，双手无力的落到了木板上。

文小六惊惶失措地摸着他的脸，不住的拍打起来，“五哥，你醒醒，你醒醒。”

一向疼爱他的五哥似睡着般没有回应。

“哇哇哇。”他嗷嗷大哭。

“桀桀桀。”

倭寇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畅意的笑容。

“是你，是你，是你杀了他。”文小六牙咬得吱吱吱响，双眼通红的看向他。

倭寇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句，脸上是得意洋洋的笑容。

“我和你拼了。”

文小六捡起来一把砍刀踉踉跄跄的冲他挥舞过去。

倭寇看着小孩拎着一把比他自己还高的砍刀，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的笑容。

文小六憋足了劲往前一砍。

倭寇戏耍般往旁边一闪躲，细长的刀刃划过文小六白嫩的脸庞，血肉翻滚，里面的血液喷射出来，染红了雪白的刀刃。

文小六啊的一声惨叫，手中的砍刀应声而落，他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庞。

好痛，好痛……

倭寇发出恶毒的笑声，阴翳的双眼直勾勾的看向文小六，里面全是嘲弄与兴奋。

他将沾血的刀刃往前一伸，伸出舌头舔了舔上面流淌的血液，冲文小六阴狠一笑。

文小六一只眼睛已经被血液糊住，只剩下一只右眼朦朦胧胧的看见个东西。

倭寇刀刃舔血、邪魅一笑的动作映入他仅剩的眼中，如阴森诡谲的恶鬼扑面而来。

他大叫一声，又颤巍巍捡起了地上的刀嘶吼着扑向倭寇。

他好恨！

他誓死要杀了他！

杀了这个恶魔！

倭寇饶有兴致的逗着他，一次次把踹翻，踢落，再补上一刀又一刀。

文小六感觉到手脚冰凉发抖，除了他如拉风机般的喘气声之外，没有任何声响，连海水哗哗的声音都像被刻意抹去了。

他麻木的爬起来，再被打下去，爬起来再被打趴下……

直到昏迷前，他还迷迷糊糊试图爬起来，将掉落的刀捡起来，送进敌人体内。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他包得跟粽子一样躺在床上。

“你醒了。”大喜哥惊奇的喊道。

他一下子从混沌中回到了现实。

他急切的喊道，“我大哥 ，二哥，三哥和五哥呢？”

现场仿佛一下子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茫然无措的看着面露同情的众人，又喃喃的重复了一遍。

“你们看见我哥哥们了吗？”

大家没有说话，大喜哥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你先吃药。”

“不，我要见我哥哥。”他猛的推开大喜哥，瞪着眼握着拳喊道。

“他们……”大喜犹豫了一下，将悲伤藏起，又扬起笑容。

“他们干活去啦，等他们忙完了就会过来看你。”

“对啊对啊，小六乖。”旁边的叔叔伯伯勉强扯起笑容附和道。

“你们骗我。”文小六尖叫。

“他们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好多血。”

他崩溃的比划起来，恍惚间就回到了噩梦般的早上。

他无助的蜷缩着，整个人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好痛……好痛……我好痛……”

屋里几人不知如何是好，眼中是割舍不掉的悲痛。

等他们清理完倭寇赶过去时，就看见玟小六小小的身躯举着比他还高的砍刀一遍一遍的冲向倭寇。

被砍得浑身是血，虚弱无力的挣扎反抗着，看着摇摇欲坠。

每当大家觉得他爬不起来的时候，他又颤颤巍巍的起了身，不知疲惫的拖着刀冲向敌人。

这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呀！

在他这个年纪，他们还穿着开衩裤光着屁股在玩过家家。

而他却背负着几条人的姓名，一次又一次的冲向敌人。

大家心里酸溜溜的，多好一个孩子呀。

大喜轻轻将他揽到怀里，有节奏的拍打着他的后背。

“等哥哥们伤好了就过来看你啦。”他自圆其说道。

文小六不说话，豆大的泪珠像断了线般噗嗤噗嗤往下掉。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平时小磕小碰哥哥们都小惊大怪的围过来将他一顿好哄。

如今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哥哥们却一个都不在。

他不敢深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受伤了，和他一样严重的伤。

他自我安慰，努力忽略了心中的不安。

大喜哥见他也不吵着要见哥哥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温声细语的夸赞起来。

“小六长大了，是个勇敢的小汉子了。”

“倭寇被你打得狼狈不堪呢！”

“大人都没有这么厉害的嘞。”

……

文小六闭着眼睛不说话，眼泪却哗啦啦的顺着眼角流入鬓角。

大喜哥渐渐的也不说话了，帮他掖了掖被子，静静的待了一会就出去了。

他刚一离开，文小六就睁开眼。

他费劲的从床上爬下来，浑身没有一处不疼，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他却一声不吭，避过船员，沿着船舷，摸到了受伤人员医治处。

不是。

不是。

这也不是。

他专注的看过床铺上的每一个伤员，没有一个是他的哥哥。

他心里渐渐沉了下去，绝望漫上心头。

他步履蹒跚的走到了存放海鲜渔产品的地方，这里温度低，若是船上有谁不幸死亡，都会将其挪放至此，等上岸后再将他们入土为安。

里面停满了尸体，他忍不住屏住呼吸，扶住了门框。

他的脚软的跟面条一样，每一步踏步都仿佛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他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他心心念念的大哥、二哥、三哥和五哥都直挺挺的躺在了这里，闭着眼了无声息。

“大哥。”他拍了拍大哥的脸，许久未刮的胡子长得愈发茂盛。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脸放过去，轻轻的蹭了蹭，隔着脸上层叠的纱布，都能感觉到胡子扎在脸上刺挠。

痒痒的，他却没有笑，噙着泪祈求道，“大哥，你看看我。”

“我受伤了……好痛……”

“坏人用刀砍了我，胳膊上，肚子上，腿上，还有脸上……”

“我好痛啊！”

“你看看我，呜……”

一向疼爱他的大哥没有响应他的哭诉。

他又磨磨蹭蹭趴到了旁边的二哥身上，控诉道。

“二哥，大哥不理我，他怎么不理我。”

“你管管他，我都要疼死了，呜呜呜……”

“你们怎么都不理我？”

“不要我了吗？我会乖的，我会听话的。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让我往东，我绝对不会往西。”

“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将包的跟猪蹄一样的手举到他面前，“二哥，我的手好痛啊，你帮我呼呼。”

二哥沉默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上还保留着死时的痛苦与狰狞。

“三哥……”

“五哥……”

文小六挨个叫了个遍，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小小的呜咽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悲嚎飘荡在船舱里……

追逐着声音赶过来的大喜站在门口，看着嚎啕大哭的男孩，脚下却仿佛生了根，深深扎进船舱里，让他寸步难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中也含上了泪水。

后来，文小六就一直跟着大喜哥了。

大喜哥就如同他的哥哥们一样，凡事都顺着他哄着他，生怕他受一点委屈。

关于那个早晨的血色记忆，却时不时的出现在他的睡梦中，让他惶恐，让他恸哭。

……

“我可以答应你，必定让你手刃敌人。”

祁素看着眼前双眼通红的男孩说道。

“好。”文小六含泪笑道，身后的大喜也握住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