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世赎罪，还清了所有业债，修行十世，方有今日。阿华，欠你的，你尽管讨要去吧，你我之间，该是了断的时候了。”他说得那样云淡风清，眼中是那样悲悯，既然还清了所有业债，为何不早还给我呢？是了，那时我还是一缕怨魂，那样的债，他如何清还？

“呵呵，了断？”眼前一片模糊，我更恨这妖身了，为什么还会有泪？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为什么妖也会有？

“阿华……”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耳边只有这声带着叹息无奈的呼唤。

还有什么值得叹息吗？为我几百年来怪物一般嗜血地苟活着，还是倾注了所有，却失去了一切的人生？是为我忍受了千年的孤寂，还是为着几世轮回还不曾遗忘的过往？这些，还值得叹息吗？

“师父，你欠我的，一世便能清还吗？”如果真是亏欠，也要生生世世才不枉我受的苦，捱的痛吧，我们，本就是要这么纠缠着才对，一世一世，谁也不要清欠了谁。

“阿华……”他微微皱眉，眼中的悲悯夹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只是，我真的不想懂。

“一千年，师父啊，你这业债，不觉得欠得太久了么？”我想笑，可却笑不出，只能冷冷地看着他，任由骨髓中透出的寒意冻结我的魂魄，冻结那近乎撕裂的痛楚。

他沉默了许久，决绝道。“好，一世还不清，还有下一世，还有来世的来世，阿华，你要我还，我便还，还到你放下这执着，还到清偿了所有因缘，还到，你不再为妖。”

“呵，师父果然是变了，好大度啊。”我慢慢站起身，走向他，腿是那么重，重到让我几乎不能前行。

“阿华……”他看着我的眼，终究是有了丝痛苦的表情。

“早就听闻，大唐三藏法师，十世修行，乃金蝉子化身，吃你一块肉，便可以长寿长生。”我走到他跟前，只觉得他那眼中的苦痛看来好笑，我也真是笑了，俯下了身子，伸手勾起他的下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瞳，看到那黑瞳中的纯然悲悯，又不觉怒气上涌。“师父曾教我修行，教我知晓这世间情事，今日，师父，你教教我如何用你这一身血肉，成就仙体吧。”

他静静地看着我，全然无视我身上散出的妖力，他的两个徒弟执着兵器在旁，怒目而视的样子，比我更像妖怪，这一刻，真是可笑，口口声声说要我向他讨要还债，偏偏却还有这样两个徒儿等着将我碎尸万段么？

“悟能！悟净！你们退下！这是我与她之间的宿怨，与你们无关，无论发生何事，不可伤她分毫。”说罢，他慢慢闭上了眼，双掌合什，端然而坐，仿佛真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

“你不怕死？”我任由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着双眼，却是止也止不住。我不敢闭上眼，看着他会痛，若是看不到，那心，却只会更痛。

他不说话，只在那里捻动念珠，陈旧的僧袍与他是那样不相衬。

还记得那时的他，白衣墨发，俊朗沉凝，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相见，他执剑而立的英姿，如今，这一切都不在了，我也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

我看着他，静静地看着，直到半空中响起遥远的呼喊。

“师父，欠我的，你永远也不会还清了。”我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着，退后两步现出利爪，向他直扑过去。

“妖孽！大胆！”

眼前金光闪过，一阵钝痛在手臂处漫延开来，我含笑看着睁眼震惊的他，闭上眼迎上那扑面而来的漫天金光。

“师父，你还喜欢桃花吗？”

泪，冰冷刺骨，滴在心口，生生的疼痛，耳边是骨骼崩裂的声响，脑中，却是过往的一幕一幕。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子，仙长，我知仙长是大能真仙，小女愿侍奉仙长左右，求仙长收留。”

“没有名字吗？唔……那么，你就叫华吧。”

“是！华，多谢仙长赐名！”

“你，喜欢桃花吗？”

那时的他，笑得那样真，那样暖，仿佛日月都在他面前失了光彩。

“师父，阿华爱慕师父有什么错？难道师父你不喜欢阿华吗？”

“阿华……”

“我、我不要做师父的徒儿了，我要做师父的娘子！”

“阿华，师父不能娶你。”

“只要能和师父在一处，阿华就心满意足了。”

……

“阿华！住手！”

“师父，他们，他们杀了桃生，他们杀了桃生啊！”

“阿华，不要再杀人了，桃生他，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不要再杀人了。”

“不，我不管，他们杀了我的儿子，定要为他赔命！”

“阿华！”

“逸郎，桃生他，也是你的孩儿啊，是他们夺走了我们的孩儿，是他们！”

“阿华，是为师错了，你不要再造杀孽了。”

“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他们错了，都是他们的错！”

“阿华！住手！你住手！”

……

那时候，贯穿我胸口的，不是这金箍铁棒，而是师父手中的三尺青锋。

是了，一直以来，我都不曾记得，那时的他，不是笑着的，师父是在流泪，那是百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泪。

师父啊，不是阿华错了，也不是你错了，错只错在这情不由己，痴迷成苦，纠缠了这一千年，够了。

已经够了。

如我这样的妖，是不会死的，也只有被神器打散元神，才能算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是了，那时，是他寻了大妖，和了他的血为我聚魂的，怎么现下才想起呢？原来，我们一直有血因相连啊，原来，他不曾背叛，也不曾舍弃我，是我都忘记了。

师父，我们的债，已经清算够了，无需来世，今生一见，足矣。

林远逸。

永别了。

铁棒当头，我看向他，释然一笑。

“阿华！不！！”

……

仿佛还是那片桃林花海，林远逸一身白衣，如神仙降世，站在破衣垢面的我面前。

“你，喜欢桃花吗？”

“喜欢！喜欢得紧！”

我仰望着他，泪如泉涌。

喜欢，我喜欢你，林远逸。

前缘尽可悯，情迷苦自多。相思一棒断，留待后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