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 清河的轿撵才从宣室殿前经过，向着昭阳殿而去。

刘彧敛了心绪，吩咐周诚摆驾。

到的时候, 清河也才刚刚落轿不久。一番奔波, 也是乏了, 赶去看了眼坤仪, 瞧见坤仪睡得正香, 放下心来。正想着收拾会儿躺下，就见刘彧跟着进来了。

周诚挥挥手示意，晚晴识趣地跟着退下, 贴心地为二人带上殿门。

清河看刘彧一眼，语气永远都那么不冷不热的, “陛下有事？”

刘彧上前, 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下颌靠在她头顶，有馨香不分时间场合放肆地往鼻尖里钻。

舍不得放开, 也怕过度缠绵于这种香味。

清河没推开他，垂下眼帘，“陛下有事说就是了。”

“清河，”刘彧低低唤她，“你曾问过我信不信命, 我说不信。你还笑话我说我平白顶着个天子名头招摇撞骗, 却不信天命。我现在告诉你, 我终于信了。”

“陛下什么意思？”清河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刘彧把她搂紧了点, “清河, 我信前世与轮回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西凉复生, 我不想再带着误会和罅隙与你过一辈子。”

清河彻底怔住，伸出去推刘彧的手有些乏力，推不动。

彻底懵住，清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多给她一世来挽救阿衍性命。可没想到，上天还爱玩笑，竟给刘彧这般机会。难怪，刘彧竟然会知道她那时候有子，而且重伤归来，会一头扎进了她的增成舍。

清河有些戚戚然，声音沙哑，“臣妾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解惑。更始二年冬，王相是拿着臣妾交给陛下的布防图，直捣邺城和龙宫的么？”

刘彧一愣，原来赵衍也告诉她了，没法隐瞒，也没再隐瞒，低低应了声，“嗯。”

清河浮起嘲讽一笑，“陛下拿臣妾之心意为天下谋，如今又来谈情爱，岂不可笑？臣妾因为陛下国破家亡，母后也因此葬身火海，陛下还妄想能回到从前么？”

刘彧急了，连忙解释：“不是这样，我本意不是这样。赵衍没有告诉你，我当日傲气，也没告诉你，昔年我曾数次向赵国递国书要求娶你，都杳无音信，嘉懿太后甚至因此还下了来年春你必须出降的懿旨，我这才着了慌……”

语音到最后，已低到不行，他自知理亏，其实已不求她能原谅他，唯独希望她能不过得那么苦。

“是么？”清河不知这一层关系，有些发怔，不过也只是一瞬，问道，“陛下既然也是历过两世的人，那么陛下不会不知道臣妾一直最担心的是什么。阿衍结局如此惨烈，陛下要臣妾怎么面对陛下？”

果然如此，当真如此。清河和他，当真一样，再世昭昭，已是上天垂怜。

刘彧静默了会，将她搂得更紧，“那你要我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清河心中气血汹涌，思考不了太多，脱口而出：“阿衍一日还有风险，臣妾一日不会安心。陛下若当真是真心，敢不敢禅位于阿衍？”

刘彧不自觉退后一步。

清河勾起嘴角，笑得嘲讽，“原来陛下的真心也不过如此，美人不敌江山，陛下也别解释，臣妾深宫长大，明白利害关系。但也请陛下从此别再标榜所谓深情了，听着，叫人恶心。”

侧殿传来坤仪的苦恼声，吵闹得人脑仁疼。坤仪从出生起就爱哭爱闹，清河心中牵挂，往侧殿去，没半点留恋。

刘彧心急，叫住她：“等会儿。”

清河停步，转头看向他，“陛下改主意了？”

“如果我这么做了。”刘彧看向她，“你当真原谅我？”

“不能。”清河笑得嘲讽。

刘彧脸色微微泛白，“那要我怎么样？”

“陛下敢一死以求两全么？”清河走向他，迫近，“陛下若敢，臣妾陪陛下一起，地下同枕而眠百年，岂不更是深爱不移？”

刘彧怔住，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清河眼神决绝如此，若是这一转身，怕是再没了机会。

“你等会儿。”刘彧走至案前，利落写下最后一道旨意，登基时他以为他会是一代明君，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还是做了昏君。

不过，竟然觉得，做个昏君也挺好。

四方印与私印盖上，刘彧将圣旨递给清河，清河过目，点点头，一时没想到什么说辞，干脆闭嘴不言。

刘彧深深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短匕，这匕首清河熟悉，前世她曾用这把匕首行刺过刘彧。

刘彧一句话也没留，拔刀出鞘，迅疾刺向心窝，没丝毫迟疑。

仿佛有铺天盖地的鲜血喷溅而来，像极了前世她见到的阿衍的尸身。

清河上前，赤手去阻，刘彧这一刀奔着死而去，力道极大，清河双手被刀刃滑破，撕裂般的疼，却没有放手。

刀锋在刺进刘彧心窝前停下，再晚一瞬，便是天人永隔。

清河抱着他，大哭出声，“文昌，别，我求你了，我错了，我没有想要你死的意思，从来都没有啊。”

周诚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这幅场景，连忙吩咐禁卫军围了昭阳殿封锁消息，又紧急传了太医。

殿内一片静谧，清河不敢去拔扎在刘彧心尖上的尖刀，在他身侧躺下，靠住他。

刘彧近来憔悴许多，有胡茬隐隐冒出，扎得她生疼，她也没放手，低低啜泣，“从我肯给你做桃花糕的那一刻起，我就原谅你了啊。”

清河哭得断断续续，“我不是单纯怕你杀了阿衍，我也怕他反你啊。我怎么会愿意，看到你们走到对立面？”

刘彧伸手去抚上她的侧颜，“别哭了，我这不还没死嘛。”

听他出声，清河陡然起身，趁来人之前，将那道已经被血染红的圣旨放到烛火上烧了。

片片灰烬，连带着曾经自以为放不下的国仇家恨，种种误解，一并灰飞烟灭。

“文昌，你还好么？”清河再度扑到他身边，“还好就唤我一声。”

“清河。”刘彧痛得几乎说不出话，还是顺着她的意唤了她一声。

“不对。”清河不合时宜地扁扁嘴，似在撒娇。

“清怡，”刘彧低低地唤，“不生气了？舍不得我死了？”

“不生气了。”清河边哭边笑，伸手去抹眼泪，把自己抹成了花猫，“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上香，我想看你好好的样子。”

刘彧看着她的大花脸，笑了，“那我就好好的。”

*

更始七年八月十五，淑妃封后，成为新朝以来的又一大喜事。

定西王刘焕册为太子，由国母代为抚养，改元承平，次年为承平元年。

安阳王刘涵过继到芳仪谢之琴名下，贬至封地，如无传召，不得入京，谢之琴同往。

承平元年，上元佳节一过，龙骧将军赵衍自请平南，刘彧封其为平南将军，魏源为副将，出京平复周梁。平南将军自请妻子留京，子为太子伴读。

承平三年，平南将军赵衍攻破周梁，自此南北一统，天下归一。

帝喜甚，欲行封赏。然大军凯旋日，领将只副将魏源一人，不见平南将军其人，只传信于帝后，愿永生戍边，此生再不入京，请帝后安心。帝为表心意，特封平南将军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

消息传至昭阳殿的时候，清河正逗弄着坤仪。

江雅萱听到消息，黯然一瞬，“将军心里，永远是皇后娘娘为先。”

清河欲要安慰，却无从安慰起，看了眼一旁和坤仪和刘焕玩得甚欢的赵蕴，笑了笑，“赵蕴这孩子，像阿衍，淘气活泼，你也宽心些。”

“将军为这孩子起名为‘蕴’，就是这个意思，是好事，没什么宽不宽心的。”江雅萱笑笑，招手唤赵蕴过来。

赵蕴蹦跶着过来，一头扎进江雅萱怀里，叫了声“娘”，挺甜。

江雅萱数落完他，让他好好照顾两个弟弟妹妹，赵蕴嘟嘟嘴，“哪里是我欺负他们，明明是坤仪欺负我们。”说完气嘟嘟地跑了。

清河和江雅萱对视一眼，笑出声来。江雅萱瞧见赵蕴跑远了，这才问清河：“有一件事，一直想问娘娘，一直没问，今儿却想问问了，娘娘为何一直没给坤仪公主取个乳名？”

清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坤仪正蹦蹦跳跳地扑着蝴蝶，叫嚣着指挥刘焕和赵蕴帮忙，嗓门震天响，不由笑了，“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不需要什么娇滴滴的乳名，日后比不得如今，没人护她的时候，她得有能力保护自己。”

“日后旁人见了她，无论是谁，也只得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坤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