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

哀乐穿透虚空, 随意浪迹飘零，凄凄婉婉。

他在清凉殿侧门前伫立，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阖宫悲痛之际, 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建业帝今日头七, 阖宫戚戚然, 嘉懿皇后一跃成为嘉懿太后, 杀伐决断，迅疾外放各皇子，扶太子赵褀上位。

皇子反扑, 太妃闹事，和龙宫纷纷乱乱, 再无暇顾及他这个从未融入的外人。

他最后回望和龙宫一眼, 周诚和月瑶在等着他, 时间紧迫，他却难得犹疑一次。

周诚低声催促, 他终于一狠心，抬脚转身，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她。

清河眼眶泛红，压制住低低的啜泣, “文昌, 你也要走了么”

他转身, 将她揽入怀中, 轻轻摸了她的头, “嗯。”

清河沉默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塞入他袖中, “文昌，你不要忘记我。”

“不会。”他低低地答，“怎么可能忘了你？”

清河哽咽，“父皇不要我了，母后整日忙着和我那些哥哥们斗法，连阿衍都见不着人影，你们都不要我了是不是”

他替她把碎发捋入耳后，“没人不要你，你这么好。”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珍藏了十余年的镯子，拉过她的手，轻轻替她戴上，“你记着，这镯子是我母妃唯一留下的东西。留着它，我一定回来娶你。”

清河边擦眼泪边点点头，“文昌，你珍重，我等你。”

他没再迟疑，跟着周诚离开，经过拐角处时没忍住回头看她一眼。

清河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想出声留住他，却又怕被巡夜的守卫发现，终于只能擦擦眼泪，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开。

拐过拐角，清河的身影消失不见，宛若虚空，抓不住，也看不见。

莫名的恐慌袭来，怕她就此消失不见，再也抓不住。

他急了，一声“清河”脱口而出，全然不管是否会惊动和龙宫的守卫。

这一声呼唤使得屋内众人回过神来，正替刘彧擦汗的月瑶手一顿，默不作声地看一旁急得跺脚的周诚一眼，周诚往外殿看去，赵衍就要往殿中闯。

赵铭拦在身前，“龙骧将军可别太过分，当日酒楼警戒由你负责，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敢往陛下跟前凑？”

赵铭胸前横刀，气势凌厉，赵衍冷笑一声，“冠军将军何必如此？贱内既被将军的手下严密监视，将军何苦害怕在下做出些什么不明智之举？”

“谁知龙骧将军心里打的什么算盘，那么小一个孩子，刀上会淬剧毒，还有魄力当场自杀，又查不出来丝毫痕迹，将军把旁人都当猴耍么？”赵铭没再看他，眼里有不屑一闪而过。

“是么？”赵衍冷哼一声，“将军好大口气，在下纵有失职之过，将军也别想全撇干净。”

赵铭沉默，一瞬失神，没与他继续争辩，“龙骧将军，给你一个保命的法子，赶紧从姑臧城的大户查起，可别怠慢，如今不比从前，未央宫里可没一个宠冠后宫的昭仪娘娘来护着你。”

刘彧额角青筋暴起，豆大汗珠滑下，周诚看得心惊，“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化险为夷。”

月瑶也喃喃，“谁会防范那么小的孩子？也不知是哪个狠心的，若不是太医随侍，陛下恐怕当场……”

月瑶说不下去了，啜泣着替刘彧擦汗，周诚也叹了口气。

殿外纷纷扰扰，赵衍和赵铭还在争执不休，曾经的亲叔侄如今为了撇清关系，也争论得不可开交，颇有些荒唐的意味。

“这孩子查不出身份，多半是真正的乞儿，给将军指条明路，不如当真就去乞儿窝里找找，说不定能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赵铭低头，看着手里的刀，宝刀随身多年，上阵杀过敌，也斩过自己人，刀尖淬过血，锋利得很。

手起刀落，多年来从未有过犹疑，如今却有些宝刀难出鞘的意味。

赵衍并不领情，“既然将军这么有把握，何不自己去查，等陛下醒了也是大功一件。”

赵铭看他一眼，意味深长，“赵衍，我不是为了你，你不过就是一毛头小子，血气太过，不是陛下护着你，你早被王相和冯又安卸磨杀驴了。”

这还是多年以来，赵铭第一次唤他名字，赵衍怔住，没接话。

赵铭自己接道：“我是为了赵昭仪。”

曾经风雪夜，他以为再也回不去的故国，故人在殿前唤他一声“叔父”，这一声，他记了这许多年。

提起清河，赵衍脾气软了不少，他不敢拿清河来赌。又或者，大可再赌一把，毕竟刘彧能不能醒来还是未知，如今又不在长安城内。

心中思绪千千万，为了掩饰慌乱，赵衍嘴上没闲着，带点嘲讽，“这就不劳冠军将军操心了。”

赵铭气结，“……赵衍你这小子别不知好歹。”

赵衍还要回嘴，殿内传来一声斥责，“你们还要吵到什么时候，给朕滚进来。”

刘彧手掌紧紧攥着床单，一坐而起，突然惊醒，铺天盖地的回忆拉着他往下坠，额上汗珠还不知疲倦地往下淌。

赵衍与赵铭对视一眼，两人解了佩刀交给一旁侍卫，这才进殿，“参见陛下，陛下龙体安康……”

客套话还没说完，被刘彧阻止，“酒楼警戒谁负责的？”

月瑶在一旁替刘彧擦汗，留意着他紧攥的手心缓缓摊开，放开床单上被他攥起的那一块褶皱。

“是臣。”赵衍跪地，没为自己辩解。

“算了，当日是朕要私服，不怪你。”刘彧头痛欲裂，腹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转头问周诚，“什么时辰了？”

“戊时二刻。”周诚忙答道，脸上还满满都是未及压下的惊喜。

“吩咐准备，一刻钟后启程回长安。”刘彧挣扎着起身，月瑶眼疾手快忙为他穿靴。

殿内三人俱是一怔，赵铭忙跪地，“陛下伤势还未得到控制，余毒未清，恐怕不宜劳累奔波。况且，一刻钟时间，臣等也来不及准备。”

刘彧目光扫过，冷冽，却又带点热切，“来不及就现在立刻去准备。”

赵铭领命，不敢再推辞。

刘彧再看赵衍一眼，赵衍垂着头，避免与他对视，刘彧笑笑，“龙骧将军暂时留下彻查此事，将功赎罪，冠军将军留下协助，尊夫人随朕一同回长安。”

简简单单一句话，又是生别。赵衍黯然，却也明白刘彧的意思，没再争辩，恭谨领命，“是，陛下一路顺风。”

方才没来得及，如今便再没有机会。

赵衍躬身退出殿外，这才转身，直起腰板往外去。刘彧怔怔看了会儿，听周诚在一旁问道：“陛下当真无碍？还是召太医再诊治一次再出发？”

周诚聪明，没劝刘彧留下，方才刘彧梦中念叨着的名字已经出卖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刘彧捂住小腹，“召太医随行，要快。”

“是。”周诚犹豫一瞬，“事情还没查清楚，陛下当真放心让龙骧将军驻守姑臧城？”

刘彧没出声，由着月瑶替他更衣。

思绪飘远，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人，他不能处置赵衍，怕伤了她的心，只能带江雅萱回长安作为牵制。刘彧叹了口气，“无妨，龙骧将军若是有二心，方才朕昏迷之时便是他最好的时机。”

周诚迟疑，刘彧接着道：“他来姑臧城已数月，若要布局，不会如此简陋。”

“是。”周诚不再问了，退出来去准备随身带的物品用具，“奴才先下去准备了。”

月瑶替刘彧收拾好，又拧了帕子替他擦脸，手上动作轻柔，就怕弄疼了他，却不知不觉速度放慢了下来。

刘彧转头扫她一眼，“怎么了？有话就说。”

“奴婢不敢僭越。”月瑶端了茶递给刘彧。

刘彧接过漱了口，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与旁人不一样，不必朕三番五次提醒。”

月瑶端着盥洗盆的手微微有些发颤，盆里水微微起了些涟漪，终究还是低下头，“陛下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刘彧一愣，手上动作也慢了半分。

月瑶低头，好一会儿，又抬起头重新看了刘彧一眼，“陛下从前不会这么不顾大局，陛下，陛下从前纵宠着昭仪娘娘，也不会这样毫无原则。”

这次敛秋没纠结称呼，刘彧这一醒就急着回长安，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刘彧冲她笑笑，没接话，吩咐她：“去准备准备，马上出发。”

暮染大地，姑臧城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吊桥被再次放下，刘彧轻车简从，向着长安飞奔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