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当日。

“你, 到底是希望纳兰泽州死，还是另有所图？”十三皇子一惊回首，却见十四皇子墨黑色的瞳仁淡淡地看着他。

“在父皇面前, 进谗说她在私邸就和纳兰长房的两位兄长乱伦不清；对纳兰蓉卿说她就快死了, 让纳兰蓉卿进宫在父皇面前为了她不要性命, 越发证实她的不贞；再趁机撺掇父皇用她的命平息储位纷争, 这一切的一切, 是要她死，还是对我设的局？”

“就算这一切是我的算计，你也看清了我的算计。”十三皇子挑眉, “你可以不中计。”

十四皇子仰笑，笑得放肆：“中计是吗？”他敛了笑, 墨黑色的眸子看向他, 却一瞥嘴角, “不过，我乐意！”

“哼, 十四弟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十三皇子勾起一抹笑，转身便要离去，十四皇子状似无意道：“只怕要让你失望的是父皇。”十三皇子脚步一顿，十四皇子道，“就怕父皇到最后, 还是罚她不罚我。”

十三皇子停住步子, 眼神变冷, 却听身后的十四皇子笑道：“只是让父皇非罚我不可, 这一点, 十三哥应该能做到吧？”

十三皇子一瞬回身，见十四皇子满脸轻松, 哪里像是即将受罚的人。十三皇子不由地皱眉：“你竟不担心你会有什么下场？”

十四皇子撇嘴，云淡风轻地一笑：“我说过，我乐意。不论什么责罚，我都乐意。”

十三皇子抖然出手，五指成爪探向十四皇子面门，十四皇子仰头，黑色的发辫飞扬起来，露出一张无比英俊的脸。十三皇子鹰爪倒钩，再抓十四皇子鼻眼，十四皇子发辫一甩，身影虎鹤双形，云开十三皇子手肘。两人一攻一守，对峙十余招十三皇子甩袖倒退，十四皇子按住左胸，单腿屈膝跪在地上，胸前是一滩暗红的血迹，还有血水滴上去。

十三皇子挑眉冷笑：“就这样的体力，连杖刑都撑不过，还能受什么责罚？发配吗？只怕还撑不到半路！为了一个纳兰泽州，何至于呢？”

十四皇子用袖子一捋口角得血渍，撇嘴道：“这个，佞祯自会处理，就不劳十三哥费心了。”

十三皇子只是回身走出内室，徒留十四皇子按胸跪在地上……

“陛下驾到——”

殿外的内侍才扯开尖着的嗓子，陛下已一脚跨进紫宸宫的偏殿。另一厢，正好踱出内室的十三皇子琥珀色的眼中琉璃闪耀。

“佞祯，朕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为了纳兰泽州，连命都不要了？”

十四皇子只是道：“父皇，请处置儿臣！”

清和见着十四皇子理直气壮的模样，原本的关怀化为怒意：“好，你让朕处置，朕成全你！”

悳妃见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父子对抗，心如刀割：“不，陛下！求陛下可怜我一个女人，才刚失去我的女儿（九公主），此时再也承受不住再失去一个儿子的痛苦！”悳妃没有哭，没有闹，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眸看着清和，默默地流下一滴泪，“一切都是臣妾的罪，是臣妾没有教好这个儿子。祯儿现在以为那个女人比天还重要，那是他还年少，不知道岁月催人，一个再铭记于心的女人也会淡却、忘怀。”悳妃淡淡地叙述，让她有种超然的平静。“祯儿如今这般，是大了，臣妾管不住他了。他是该成家了，该有个皇子妃在家里帮臣妾看着他，管着他了。他若顾着家里，也不会如此任意胡为。若臣妾早些向陛下提起此事，有个皇子妃收了他的心，也不会被什么外面的女人迷了他的心智，这都是臣妾的疏忽！请陛下责罚臣妾。”

清和看向悳妃，悳妃自始平淡道：“请陛下恕臣妾斗胆，就算陛下要罚祯儿，罚臣妾，臣妾也无半句怨言，但臣妾还是要为他求一门亲事。”

“母妃！”十四皇子一惊。

“尚书绾浚家的小女儿绾氏·采柔，端庄贤淑，是闺房之秀，臣妾一见就喜欢，求陛下让她做祯儿的皇子妃，臣妾的儿媳！”

“绾氏·采柔！”十三皇子一惊，看向清和。

清和看着眼前平静淡然的女子，满怀母爱的母亲，不由地动容，道：“朕，准！”

十三皇子一怔，失魂落魄地后退。

十四皇子跪地磕头，拼命磕头：“臣不能！父皇要怎么罚臣，臣都甘之如饴，只求父皇收回成命！”

“十四皇子！”清和不怒自威，“罚，朕自会罚，但娶，你也得娶！”

“祯儿！忘了她吧！就当母妃求你……”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溢出十四皇子的嘴角，十四皇子皱起眉头，只觉喉头一甜，他重重地倒下，似撞到什么，意识似有似无，只见十三皇子跪下，“儿臣斗胆……”但他已什么都听不清了。

十三皇子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跪下，接住十四弟的身躯！

依着他的算计，他不该更希望十四弟和父皇冲突起来，越激烈越好吗？但是他竟跪下来，替十四弟解围：“儿臣斗胆，求娶绾氏采柔！”

他在心中说服自己，她是兵部尚书绾浚的小女儿，能娶她，就变相得到了兵部的势力。对于他，也是一个机会。而他此时当着父皇的面，替十四弟求情，越发表现他兄弟恭亲。只有他知道，父皇已对兄弟争斗怀有厌恶之心，他这么做，也是让父皇对他刮目相看……

只是，他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算计都只是幌子，因为真正的原因在于他的心，因为那个绾氏采柔——是她——那个让他一念动情的冰雪儿……

“儿臣与绾氏采柔以一枚玉佩结识，此后，臣就钟情绾氏采柔已久，本来，父皇将她许给十四弟，儿臣不能有微词，可如今十四弟并不愿娶她，儿臣只有斗胆向父皇和母妃表明心迹，儿臣愿娶她！儿臣娶了她，她依旧是母妃的儿媳，求父皇和母妃成全！”佞祥说着竟将刻有绾采柔名字的玉佩双手递上。

清和英睿的眸光一眯：“倒是朕乱点鸳鸯谱了！”天子甩袖而去。

悳妃含泪的眼回眸，失神地看着底下的两个儿子……

殿阁外，只余下刚刚赶到的薛延尚和乐凤鸣面面相觑，刚才殿阁中发生的一切两人都看在眼底，乐凤鸣没想到佞祯竟为了州儿如此牺牲自己，而薛延尚更没想到的是，殿下的死对头十三皇子佞祥竟然会帮佞祯求娶绾氏采柔。

十三皇子抬眸，见着悳妃只是专心为十四皇子擦汗，只是微微皱眉：“母妃不怪罪臣自作主张……”

“好了，你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怪罪你呢？你这是在替祯儿解围，母妃还要感激你才是。祥儿，既然你钟情于绾浚的女儿，为何不早对母妃说呢？母妃定也会向你父皇求下这门亲事的。”

“母妃，儿子听说，十八弟生时，天降红云，竟和十四弟出生时惊人相像……外面有人说母妃和王贵人……”

“祥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又何必在意别人？”

“儿臣当然知道母妃是淡然的人，但是偏在此时，父皇要是信了那些谣言，对十四弟很不利……”

悳妃淡淡一笑：“你父皇不是一般的人，这，你比我一个妇人更清楚。”

十三皇子一惊……

（下）

宫中，十四皇子拒绝皇上赐婚、十三皇子为十四皇子代娶皇子妃之事喧嚣尘上，而皇上对于十四皇子的处罚迟迟未下。

“都换了多少次汤药了？那么多汤药喂下去，哪一次不是都吐了出来？再喂下去，只是在折磨他，还不如不喝也罢……”悳妃默默地坐在十四皇子榻边，“乐凤鸣，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女儿，我不能再失去这个儿子。但这宫里的御医里，我儿只相信你，我如今，也只能相信你。你老实告诉本宫，我儿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十四皇子急怒攻心，内伤复发，本已十分危险，可没想到，十四皇子在昏迷中还本能抵制汤药，只怕……娘娘，恕臣直言，十四皇子若一直不能用药，内伤只怕会愈加严重……”

悳妃温婉憔悴的面容失色:“乐凤鸣，你可还有什么办法？”

“只有用□□！”

“□□！那不是□□？”悳妃大惊。

“□□虽然是□□，却也是味药材，□□能强压下十四殿□□内的内伤和心脉上的急怒攻心的阻止，刺激殿下醒转，只要殿下恢复神志，再行医治，便容易许多……”

“不，还是太凶险了……他已经吐了那么多碗汤药，身体如何再受得住□□的毒性？”

“娘娘。”乐凤鸣还欲再劝。

“行了，不要再折磨他了！他既不想醒来，就由着他吧，他若是一辈子不醒，我这个做母妃的就照顾他一辈子……也许他不醒，陛下一时心软，也就不会怪罪他了。”

……

此时，煋皇弥月宫（太子宫）主殿内。

三皇子、四皇子、十三皇子分别坐于左排上、中、下首，太子叔父倨相公阳计与两子公阳水夷，公阳怀玉坐右首。中间的主座却空着人，不见太子的踪影。

三皇子先开口回首道：“父皇到底准备怎么处置十四弟？你们，还不知道吗？”四皇子、十三皇子无话，公阳怀玉抬眉不阴不阳道，“十三殿下，陛下和十四皇子的冲突，殿下本应听之仍之，让陛下的怒火爆发出来，从而引发储位纷争，使陛下不得不选边才是！殿下如今怎么竟会为十四皇子解围呢？”

十三皇子：“二公子，父皇为十哥赐婚白塔烟霞部王侯普郡王之女庄妭郡主，就是借白塔的势力压制朝廷内部的争斗，可见，父皇并不想就此表态，而我求娶皇子妃，既是缓和父皇和十四弟的矛盾，也是减轻陛下对太丿子党的防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太子。”

“为了太子？十三皇子！我倒想知道，你是一心为了太子，还是另有所图！你是看上那兵部尚书绾浚的女儿，还是看上了兵部！”

“两位公子。”十三皇子寸步不让，“将皇子妃指给我，也是父皇的意思！”

公阳氏兄弟眉眼一动，碍于十三皇子圣眷正浓，暂时不得发作。

三皇子忙插话道：“这都怎么了，都还不知道父皇的意思，怎么自己人就先争起来了？阁老，十三弟，你们有话好好说，更何况，这太子爷都还没到呢！”他说着转而呵斥一边的下人道：“你们这些奴才，平日怎么伺候太子的，太子人呢？怎么到现在还不来……还不再去看看！”三皇子拿着羽扇扇柄敲了敲掌心：“这前儿个，十八弟生时，天降红云，不知道父皇怎么看？十四弟要不是自小有这红云罩着，也不会在你我兄弟里如此得宠，这回，只怕是十四弟和十八弟要一起受罚了……”

十三皇子不由地看向四皇子，只见冷面的男子自始至终一语不发……

这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汲汲道：“陛下下诏了，陛下下诏了！皇十八子出世，天降红光，乃‘国之将兴，必有祯祥’之兆……八月十四，特召，大赦天下！”

众人皆惊，却听一人冷笑道：“哼，又来一个十四弟吗？”众人回首，只见主座上坐着明晃晃的太子。

那内侍接道：“陛下还下旨，纳兰庶女泽州，诰封一品贞敬夫人。”

“这个贱婢！”公阳氏兄弟怒道，“万没想到，一向本分的八皇子竟会为她求情！”

太子笑：“八弟惧内，本殿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只是他和十四弟儿时便素来交好，这也难怪了。

叔父，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父皇！怎么论处十四弟，才是本殿关心的！”

“殿下，殿下。”这时，十三皇子的贴身内侍小承子汲汲入殿道，“陛下正召见殿下呢！”

殿内众人脸色各异，太子眯眼看向十三皇子，四皇子适时站起，挡在太子和十三皇子之间，道：“十三弟，即是父皇召见，不能耽搁，我也有事奏报，就与你一同前去便是。”说着又向太子行礼而去……

殿中，一直未言的公阳计抬眼看了眼四皇子和十三皇子的背影……

且说，四皇子和十三皇子入了紫宸宫。清和见着四皇子也来了，只是淡淡地看了眼，将传旨的诏书交给十三皇子，又向四皇子道：“老四，你既也来了，就一道去看看你弟弟。”

四皇子低头领旨，没想到陛下竟让十三弟向十四弟宣召。

十三皇子拿着诏书与四皇子一道进入紫宸宫十四弟养伤的偏殿，却见薛延尚、乐凤鸣都在殿内。

薛延尚、乐凤鸣给四皇子、十三皇子跪地请安，薛延尚一脸防备地看着十三皇子。

十三皇子打开诏书，诏书上竟写着：“皇十四子·佞祯，忤逆犯上……今，流放兰陵海，望其悔改，即日起程！”

“什么？”薛延尚怒视十三皇子。流放兰陵海？别说木兰朝入殇儮关后，佞氏蛮族治理天下，早已废除蔷薇朝时沿海港湾，设立海卫，实行封禁，兰陵海，虽不若其他封地遥远，却实在是不毛之地。薛延尚怒道：“殿下至今还昏迷不醒，如何起程？”

“我只是传召而已。”十三皇子冷冷道。

“不行，谁也不能动殿下！”薛延尚态度坚决。

“薛延尚，你不要忘了，要不是我求娶绾氏之女给十四弟解围，十四弟只怕连躺在这里都不可能了！”

“你！”薛延尚又惊又怒，却发作不得。而乐凤鸣也暗中挡在薛延尚之前。

四皇子适时冷冷道：“陛下的旨意不能误，乐使令，你有什么办法？”

“眼下十四殿下的情形，也只有用□□以毒克毒。其实，这也不失为一个让殿下醒转的好法子，只要殿下醒转，微臣倒能继续施医救治，反是他这么昏沉下去，血瘀体内，于身体有大害……只是，悳妃娘娘那里，臣……”

“照做！”冷飕飕的话语从四皇子刚毅单薄的嘴唇中迸出，“母妃那里，我来交代。”

取来细孔的竹管子，插入十四皇子的口中，将黑色的□□灌入他的口中。四皇子亲手灌完□□，又细细为十四皇子擦去口角的药汁。十四皇子皱起眉头，不由地呛咳起来。

眼见十四弟很快就能醒了，四皇子起身，冷冷离去，只留殿中众人各自皱眉。

半个时辰过去，床榻上的十四皇子一声长哼，翻了个身。

“殿下！”薛延尚惊喜道。

十四皇子幽幽睁开眼，见到薛延尚，还有乐凤鸣，不由地皱起眉，却也未再多言。他直起身子，双脚着地，坐在榻上，正见到十三皇子也在殿内，手里拿着明晃晃的诏书。

“父皇终于下诏了吗？”十四皇子说着就站起来。

“殿下！”薛延尚担忧道。

十四皇子回看他，斥道：“怎么能在殿里接旨呢？”他一步步走到殿外空敞的庭院里，跪下……

“皇十四子·佞祯，忤逆犯上……今，赐贬封地兰陵，望其悔改，即日起程！”

十三皇子宣召完毕，收起手中的诏书，垂袖看着跪在庭中的十四皇子。

“罪儿，谢恩。”十四皇子穿着一身白色单袍，头发披散，略有弯曲地垂下。他虽是旧伤在身，依旧硬气地跪在地上，磕头谢恩，看不出是什么神色。他磕完头，双手托起，十三皇子就将诏书放在他的手中。

十四皇子接过诏书，站起，抬起面，披散的头发分向两面，英俊的面目只是向着十三皇子豁然一笑：“谢了。”

十三皇子文秀的眉目一动，却没有响。

被几个身着戎甲、头戴簪缨的官兵押解，十四皇子拿着旨意，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十三皇子道：“如果是我向父皇求娶尚书绾浚的女儿的事，就不必谢我了。”

十四皇子仰头向天：“不想，这才是我最想谢你的事。”

十三皇子抬眼，却见十四皇子的神色坦然，并不像知道什么的样子。十三皇子道：“我只是求娶我想娶的人罢了。”

“外人都说我和十三哥像，我一直不以为然，没想到在对待心仪女子这方面，我俩确实有点儿像。”十四皇子回首，“能在父皇面前硬求下这门亲事，佞祯谢了。”

十三皇子回过面，十四皇子已转过身，背对着十三皇子，道：“好好照顾母妃。我不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十三皇子看着十四皇子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

手拿一纸诏书的佞祯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自来到紫宸宫的大殿外。

清和帝一身明黄缁衣，从大殿里走出来，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十四皇子。少年皇子一身雪白的单袍，披散着额发。

清和帝眯了眯眼，说了几句话，便回身入殿。

十四皇子抬首，黑耀色的眼睛看着父皇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