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宫中, 含章殿外，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官正在给几位新入宫的小宫女们讲古。对于这位旷古烁今，德昭海内的帝王, 大家心中都充满好奇, 这已是她在任的第三个百年, 这群小宫女都为自己还能赶上给这位同为女性的帝王工作感到无比庆幸和荣耀, 结束了白日的训练, 见老官正来看她们，都纷纷缠着她讲些今上的故事。

老官正见殿外天色还早，便随意的在殿外的玉阶上坐下, 被一群年轻的女孩子围在中央，开始缓缓道来：

“陛下这些年, 为国劳心, 为民碌力, 才得这一片天下太平的盛世，要知道, 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可到处是吃不饱饭的饥民，边关动荡，世家林立......”

广袤的夜空中双月如钩，晚风轻柔的吹入深宫, 九华殿内, 长夜不熄的烛火微微摇曳着, 将顾缡从一个久远的梦中带了回来。玄凝见她醒了, 忙过来为她递上一碗温茶, 又往熏笼内的添了几片沉香，一股如雨后初晴般的清香便在空旷的大殿里中渐渐晕了开去。

这一幕, 让顾缡不由想起了甘英，那个最早跟随她，又为她过早的结束了美好年华的女官。不知不觉间，百年的时光如水流逝，身边的人都换了数拨，唯有自己，仍保持着二十来岁的模样，不老亦不死。

如今的大周，早已不再是她初临时那个模样，虽不说四海来朝，却也算得是国泰民安，百姓富足。顾缡细细回想着这百年来的种种，不由轻轻的笑了起来，她也算是尽了全力了，也不知她那位名垂青史的丞相宋书呆满意否？

自他走后，已有许多年再没人敢那样直言相谏，甚至与她玩笑抬杠了。想当初，为了如何处理世家之事，他倾向于速战速决，她认为该温水煮青蛙，两人在九华殿里吵得不可开交，公仪征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斯人却已相隔百年遥，终是在时光的长河中渐行渐远。

顾缡放下手中的白玉盏，不由又发出一阵低叹，然而已没人能明白这一声轻叹里蕴含了多少感怀与孤寂。

“陛下，这会时辰还早，您要再歇一会儿吗？”玄凝在一旁见顾缡一时轻笑，一时低叹，实不知今上这会儿的心情到底是好还是坏，只得在一旁又默默给她添上了一杯温茶。

“明日是不是要立冬了？”顾缡犹自沉浸在她的回忆里，淡淡问道。

“正是，明日一早陛下还要率百官至郊外迎冬，祭祀为国捐躯的将士。”玄凝答的中规中矩，她知道这是这位帝王百年来不变的习惯。

“又到了这个时候啊。”顾缡缓缓起身，有时半夜醒来没了睡意，总爱一个人出去走走，熟知她这习惯的玄凝忙为她披上一件裘衣，带着守在殿外的宫女一同知机的退下了。

顾缡走到殿外，仰头望向远方的苍穹，当年重组镇西军，她把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武威军召入宣京，成了正经王师，逐渐取代了原虎贲与羽林的地位。

而那时，只有王兴带了大军回来，王明朗自是不愿离开镇西军的，却不想定远侯左晋玄也没有同来。顾缡知道，他心里自有他的结。后来听王兴说，在得知她真实的身份后，左晋玄去关外跑了三天马，再回来时看着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却再也没和人提过他想入京的事。

顾缡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她自回銮后，一直在奋力弥补那场动乱造成的影响，可她也明白，有些影响一旦产生，就再难消弥，对左晋玄来说，便是如此吧。

直到他子孙满堂寿终正寝，左晋玄也再未回到过宣京，倒是他的子女代他入京来朝觐过自己。记得彼时酒宴上，他的小女儿提起自己小字离衣，是取自她爹早年一位同袍的名字，那位女将军很是英勇善战，她爹也希望她能长成那样一位坚强勇敢的女郎。顾缡心内这才稍安，想来，至少他是不怨杜离衣的吧。

冬祭大典一如往昔的肃穆庄严，顾缡望着石碑上一个个名字，这上面刻着所有百年来为大周征战四方，为百姓带来安平喜乐的英灵的名字。时人只道当年孟党动乱，乘陛下御驾亲征之时扶植伪帝，祸乱朝纲，却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段战火纷飞的历史中，还有一对来自汤谷的兄妹，杜风、杜离衣。

顾缡不慎望见这两个名字，只觉得眼角一阵微酸，这是她百年来唯独不敢去触碰的一段回忆。待祭祀归来，她便去了昭惠殿独酌。然而这一天似乎就是不断有事物要跳出来提醒她那些往事一般，一盏淡酒还未喝完，殿外就传来了玄凝的声音：

“陛下，昆仑山来信。”

是白君的，这位老仙人，活了近千年，终于在这年冬天感应天命，得知自己将要仙游羽化了，特来信邀顾缡长留山一聚。

顾缡从未在大雪纷飞的季节里来过昆仑山，准确的说，除了那次度索阁验命，她就再也未曾游访过这片故地。那时同来的伙伴里，杜姗与田子珏在宣京安度了晚年，还为大周贡献了不少雅乐。至于林昊，却在听闻甘英的死讯后，选择了随南下的商人出海远扬，除了最初的一两年还会寄信回来，后来，便渐渐断了消息，想来，必是在哪处寻得了一片桃源胜境，乐不思蜀了吧。

白君虽住在凌远峰，却约顾缡在羲光殿里一聚，这让顾缡几乎想抓狂，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顾缡一边闷头爬山，一边想着一会见了那老道一定要哭得天昏地暗让他仙解都解的不安宁。

然而当顾缡来到幽静僻隐的羲光殿时，殿内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封不知何人留下的信笺，静静的躺在正中的玉案上。

顾缡望着那张泛黄的信笺，指尖竟有些微微的颤抖，她命跟随的众人都退下，才慢慢打开了那封信，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便再无遮挡的映入了眼帘：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百年的时光如水流，直到这一刻，顾缡才觉得，那段从未开口便已错过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归处。她站在殿外的白玉台上，望向远方蜿蜒的群山，有不知何处来的清风穿山而过，轻抚过一颗百年的心。

（番外·洲上千年鹤应在/完）